羞耻感是泼在脖颈上的烈酒,打火机“咔嗒”一声擦着耳廓点燃。
从下颌线一路烧到耳尖,连耳后细小的绒毛都炸成了受惊的蒲公英。路明非猛地捂住嘴,把到了喉咙口的惊呼咽成闷响,像被捏住尾巴的猫。
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齿尖咬得下唇发疼——这疼比羞耻轻,却能让人保持清醒。
黑风衣皱得能拧出酸菜汤的味儿,头发乱成被狂风袭击过的鸡窝,眼尾还挂着没干的泪痕。活像刚在暴雨里滚过的流浪猫,偏偏闯进了天鹅的领地,还被最不该撞见的人抓了现行。
他盯着门板上自己的影子。
那个翻琴谱时手指轻得怕惊飞琴键上落着的麻雀的姑娘,那个曾踮着脚给他剪额前碎发、指尖带着练琴薄茧的柳淼淼。
她的指尖划过他发梢时,比月光还软。
柳淼淼啊。
所有情绪都被“进错女厕所还被喜欢的女孩发现”的社死感碾压。他的脸皱成了一颗被捏紧的陈皮糖,眉毛拧成死结,鼻子发酸——不是因为伤心,纯粹是丢人的。
这种丢人事,比在全校面前摔进泥坑还离谱。
刚才还在胸口汹涌的酸麻和委屈,此刻像被扎破的气球,“嗤”地一下就泄没了。
门外的声音轻叩了一下,像小锤子敲在棉花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把纸巾放门把手上了,草莓味的,包装上印着小草莓,跟我琴盒上的贴画一样,真的不难闻。”
“路明非?”
他甚至开始异想天开:如果自己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丢到姥姥家的场面?
脚步声慢慢退远,却像踩在路明非的神经上,每一步都让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好是能直接从这个世界上蒸发的那种地缝。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爬山虎,瞬间缠住了他的脑子,连呼吸都带着藤蔓的涩味。
不会让班主任每次点名都叹气,像看到了没救的烂摊子;不会成为同学私下里“学渣”的代名词,连抄作业都没人找他;不会在体育课上跑最后一名,被体育老师罚绕操场十圈,累得像条脱水的狗瘫在草坪上,看着天上的云都觉得是在嘲笑自己。
更不会有那些连自己都想忘掉的糗事——比如打翻食堂的汤碗,淋了前排女生一后背的番茄蛋汤;比如在演讲比赛上忘词,站在台上僵成雕塑,台下的笑声能把屋顶掀翻。
如果没出生,就不会有高中三年稳居倒数的成绩单。
他蜷起膝盖,把脸埋进去,风衣的布料蹭得脸颊发痒。更深的念头像冰锥,带着寒气扎进柔软的心脏,疼得他指尖都蜷缩起来。
这些都不算什么。
那个骄傲得像只小孔雀的姑娘,本该穿着漂亮的裙子参加舞会,踩着高跟鞋在舞池里转圈圈,而不是成为被命运抹去的痕迹,连存在过的证明都寥寥无几。
还有陈雯雯,那个温柔得像江南春雨的女孩,会不会就不用为了替他挡那一击,至今还躺在病床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命是她们给的,却把她们的人生搅成了烂泥。
如果没有他路明非,苏晓樯会不会就不必遇见奥丁?
现在才发现,或许自己根本不是肉饼,是掉进汉堡里的小石子,硌得所有人都不舒服,连咬下去都要硌掉牙。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是汉堡里的肉饼,和面包各有各的味道,凑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餐。
可他的存在,好像只带来了麻烦。那些他以为的“孤勇”,到最后都变成了别人的负担。他像个蹩脚的导演,把身边人的人生搅得一团糟,自己却连句“对不起”都没资格说——说出口都觉得是对“对不起”这三个字的侮辱。
有人说存在即合理。
他以前不懂那句词的意思,现在忽然懂了。
所谓的来过,或许只是一场错误的打扰;所谓的犯过,是连弥补都没机会的过错。
“我来过,像颗迷路的星”——不知哪首老歌的调子钻进来,像走调的旧唱片,在脑海里转着圈。
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恰好落在了苏晓樯和陈雯雯身上。如果换个人,是不是她们就能平安顺遂,像温室里的花,不用经历风雨?
他甚至卑劣地想,那些糟糕的事情,是不是总会发生?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出自己的脸——眼尾泛红,眼底的悲伤像化不开的墨,连黄金瞳都在此刻失去了光泽,像蒙了雾的灯泡,连最亮的光都透不出来,只剩下一片沉郁的灰。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开始颤抖。
可这份温柔此刻却像针,一针针扎在他心上,扎得他更加难受。他不配这份温柔,就像他不配拥有那些牵挂一样——他是烂泥,不该沾着星光。
门外的柠檬香还在飘,混着若有若无的草莓甜,那是柳淼淼留下的温度。
路明非对着空无一人的隔间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瓷砖地上。“真的,从没出现过就好了。”
“要是从没出现过就好了。”
像谁在无声地应和他的绝望,又像谁在轻轻摇头。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发出细碎的声响。
打破了死寂。
“咔嗒”一声轻响。
路明非浑身一僵,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旧电影主角,连埋在膝盖里的脸都忘了抬——这隔间的门,他竟忘了锁死,只是虚掩着。
天塌下来的感觉,不过如此。
不是门锁的声音,是门板被直接拉开的动静。
不是平时怕惊飞麻雀的怯意,也不是递饼干时的软萌。柳淼淼攥着拳头,黑长直发的发尾还在微微颤抖,两缕碎发贴在泛红的颊边,纯黑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先是听到那些话时的无措担忧,再是确认他真心自弃后的愤怒,最后都沉淀成怕抓不住他的恐惧,像浸了冰水的琴键,又凉又沉。
这是他第一次见柳淼淼这样,像只炸毛的小兽,却偏偏要护着他这头落魄的狼。
一道纤细的身影闯了进来,带着路明非从未见过的气势。
路明非猛地抬头,下巴差点磕到膝盖。
他是真的惊到了,这姑娘连跟陌生人搭话都要躲躲闪闪,此刻却像披了铠甲的骑士,闯进了他最狼狈的避难所。
他甚至忘了该摆出什么表情,是尴尬还是羞愧,连耳朵都开始烧。
“柳、柳淼淼?”
足够让练琴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一切。柳淼淼的耳朵本就比常人灵,指尖在琴键上能分辨最细微的错音,何况他那些贴着木板、轻得像叹息的碎念,字字都钻进了她耳朵里,像细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她听见了他所有的自卑,所有的自我否定。
他这才注意到门板与门框间的缝隙。
她的步伐还是轻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停在路明非面前时,呼吸都发颤,却咬着唇没让声音抖出来——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哭,更怕一哭就没了气势。
柳淼淼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走近。
然后,她抬起了手。
路明非下意识地闭眼,心脏揪成一团——该来的。
他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柳淼淼的巴掌不算过分,甚至该说是“奖励”。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承受那清脆的一声响,还有随之而来的疏离眼神,像以前那些远离他的人一样。
那是双弹了上千遍肖邦的手,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
柳淼淼的指尖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尾,薄茧蹭过皮肤时带着微痒的触感,像琴键轻擦过指尖。
她的手有点凉,却带着熟悉的奶香,一点点驱散他指尖的寒意,像冬夜里的暖手宝。
取而代之的,是温软的触感。
还没等他反应,柳淼淼已经轻轻挨着他坐下,裙摆扫过他的膝盖——他还坐在马桶盖上,黑风衣的布料被压出褶皱,她清瘦的身形靠过来,重量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实实地落在他心上,让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路明非猛地睁开眼,撞进她浸着水光的眼眸。
距离瞬间被拉到最近。
他能看清她眼下浅淡的睫毛阴影,还有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浅豆沙色唇瓣。路明非的衣领蹭着她的衣袖,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胸腔里和他一样急促的心跳,像两架没调好的钢琴,在狭小的隔间里撞出杂乱却又和谐的节拍。
柳淼淼的发梢扫过他的下颌,奶香混着草莓纸巾的甜,钻进他的鼻腔。
谁都没说话。
柳淼淼的脸从脸颊红到耳尖,连贴在颊边的碎发都像沾了温度;路明非的耳后又开始烧,比刚才的羞耻感更甚,却不是因为丢人——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像在问——你把自己埋进尘埃,总有人提着灯来挖你。
“你不是小石子,”柳淼淼忽然开口,声音还有点抖,却很清晰,“你是我练琴时总跑调的那个音,少了就不成曲子了。”
只有心跳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隔间外的走廊尽头,光线像被揉皱的银箔突然塌陷。
一道扭曲的黑雾贴在墙根,细看才发现是光线折射出的人形轮廓——酒德麻衣正靠在瓷砖上,那凉意顺着黑丝渗入皮肤,像吞了口加冰的伏特加。
黑长发高束的马尾垂在肩后,发尾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扫过秘书裙的肩线。深灰色裙摆刚过膝盖,交叠的长腿绷直时,线条像被拉满的弓弦,裙身贴合腰线,像水流过礁石般留下利落的曲线。
她抬手调整珍珠丝巾,指尖划过冰凉的珠串,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掌心的老茧蹭过丝巾,那是常年握忍具磨出的印记,比任何饰品都更衬她的身份。
“啧,这小玫瑰藏得够深。”
她对着领口的微型通讯器轻嗤,声音里裹着被打扰的暴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老茧。那触感粗糙又熟悉,是她在黑暗里最可靠的伙伴。
“前几天见着还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风吹草动都要缩脖子。”
“这会儿倒敢往烂泥里跳——比某些只会躲在安全区吠的家伙强多了。”
言灵·冥照的效果还在持续。
她周身的光线不断重组,连呼吸都被裹进扭曲的光影里,仿佛整个人都成了光线的拼图,只有凑近到半米内,才能看见那层淡淡的黑雾在流动。
视线穿过门板缝隙,落在隔间里相顾无言的两人身上。当柳淼淼的指尖抚过路明非眼尾时,酒德麻衣的眉峰挑了挑,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没白费老娘在她琴盒里塞的那瓶防狼喷雾。”
人有时候就像没拧好的水龙头,不是堵死就是泛滥,等找到那根能稳住自己的塞子,就突然能站直了。
通讯器里立刻传来薯片咀嚼的脆响,苏恩曦的声音混着电流声钻出来,快得像蹦豆子:“长腿妞你少盯人家小姑娘看,先看看你监控屏上的数据流——”
“心率从180降到110,皮质醇指数掉了三个点,眼底湿润度回归正常范围。”
她特意顿了顿,咬碎薯片的声音格外清晰:“不是哭腔,是生理性泛红,别动不动就脑补苦情戏。”
此刻的苏恩曦正瘫在兰博基尼的副驾上,座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
栗色长发松松束着低马尾,几缕碎发沾在唇角,黑胶眼镜滑到鼻尖,她用中指第二节漫不经心地往上推了推——那是常年敲键盘练出的小习惯。
“分析模型跑完了。”她又塞了片薯片进嘴,两腮微微鼓起,像只囤粮的松鼠,“绝望状态终止,情绪锚点已建立——柳淼淼这颗变量卡得刚刚好。”
面前的全息屏幕上满是跳动的绿色数据,言灵·天演被开发到极致,数据流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最终汇成一行加粗的结论,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老娘只关心目标安全。”酒德麻衣的声音沉了沉,长腿换了个姿势,鞋跟磕在地面发出轻响,像敲在紧绷的弦上,“那小子刚才差点把自己埋进地里,再晚两分钟,我直接破门将他拎出来。”
“‘孤独是座无人岛’这话真没骗谁,但有人递救生圈的时候,谁都想抓一把。”
“说真的,你之前还说她是温室里的花,风一吹就倒,现在脸疼不疼?”
“别来你那套暴力美学。”苏恩曦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指尖在屏幕上一点,画面瞬间切换——远处教学楼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她对付失控的猎物向来有一套,不管是暴走的死侍,还是钻牛角尖的少年。
提到希尔伯特·让·昂热,通讯器里的呼吸都顿了半秒。
“昂热那老狐狸动了,他的权限已经扫过女厕所区域,再用冥照待着就是送人头。”
银发在夕阳下闪着冷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节点上,稳得让人发慌。
酒德麻衣看着屏幕里逐渐靠近的身影,咬了咬后槽牙。
“而且你别忘了,这身黑风衣加羊绒衫是我特意做的,内置的监测芯片虽然能实时传数据,但抗干扰能力只够撑十分钟。”
苏恩曦嚼薯片的动作停了,镜片后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指尖在数据栏里快速滑动:“那老家伙的嗅觉比路明非藏零食的本事还灵,我们的设备信号再强也躲不过他的探查。”
“知道了,撤退。”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不甘,像没打赢架的小兽,“下次再让我盯这种煽情场面,薯片妞你最好把全年的薯片都包了,要番茄味的。”
周身的黑雾开始淡去,光线重新变得均匀,像潮水退去露出礁石。她最后瞥了眼隔间的方向——路明非正对着柳淼淼笨拙地扯了扯嘴角,像株被春雨浇过的蔫草,终于有了点要抬头的意思。
她啧了一声:“总不能让路明非穿着这不符合时节的衣服被老狐狸抓包吧?到时候解释‘我们在帮你监测情绪’?他能把我们当神经病。”
再蔫的草,也有要朝着光长的本能。
“包就包,只要这祖宗别再闹自杀式自我否定。”苏恩曦叹了口气,全息屏幕上的数据流渐渐收起,“他不是小石子,也不是跑调的音,是我们押了全部身家的筹码。”
“少跟我讨价还价,能把你从‘暴力执法’的边缘拉回来,我都该收你顾问费。”苏恩曦的笑声混着电流传过来,“快撤,老狐狸的皮鞋声都快透过屏幕传过来了。”
通讯器挂断的瞬间,酒德麻衣的身影彻底融入走廊的阴影,只留下一缕冷调的雪松香水味,像从未出现过。
就像赌徒不会把唯一的筹码扔进臭水沟,我们也不会看着他把自己埋了。
欲望它有恃无恐,可我们输不起。
隔间里,柳淼淼的指尖还停留在路明非的眼尾,带着一点温热的触感。
兰博基尼的引擎轻轻轰鸣,带着满车的薯片香,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校园的监控范围。轮胎碾过落叶的声音很轻,像一场秘密任务的句号。
路明非攥紧的拳头,终于悄悄松开了一点。
有些伤口不需要绷带,只需要有人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在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