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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社活动室的木门在身后轻阖,发出咔嗒一声闷响,像咬合的蚌壳封存了满室薰衣草香。

陈雯雯站在百叶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的雨痕。路明非佝偻的背影正穿过操场,衣服后襟被风掀起一角,像只脱线的风筝。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攀住教学楼的墙根——这是她高中三年里第无数次凝视这个背影,可记忆总会突然跌进那年的病房。

那时候她刚被确诊红斑狼疮,激素药膏在脸颊烧出大片红疹,像被打翻的番茄酱泼在白纸上。体育课躲在器材室哭时,总有个身影跟进来,把偷藏的漫画塞给她。

路明非那时候还没长开,瘦得像根豆芽菜,却每天中午抱着素描本蹲在病房走廊,用炭笔给她画戴着王冠的公主,说“你看漫画里的女主角都得先打怪才能变好看”。

有次她对着镜子扯掉假发套,是他慌慌张张递来顶HelloKitty的粉色帽子,自己红着脸说“我朋友的,借你戴两天”。

后来她褪掉痂皮的那天,他塞给她一本《小王子》,扉页画着只歪脖子狐狸,旁边写着“等你好起来,我们去看狐狸”。

“藏得住吗?”她对着窗玻璃里自己的倒影轻声问。

指尖下的玻璃突然传来细微的裂痕声。她低头,看见自己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上,青瓷茶杯的碎片正嵌进掌心,淡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白裙上,洇成细小的星子。

就像当年涂满药膏的脸颊,在记忆里永远留着灼热的触感。

昨天在小花园看见柳淼淼踮脚给他理头发时,她手里的炭笔差点折断。那把磨得光滑的桃木梳正穿过路明非软塌塌的发丛,柳淼淼的指尖擦过他耳尖,像只偷腥的猫爪在猎物颈间试探。

路明非僵在原地的样子真傻,耳朵红得像被晒坏的番茄,却不知道躲开——他总是这样,对谁都少根防备的筋,就像当年在病房里把唯一的漫画书分给了满脸红疹的她。

她当时握着调色刀的手在画板后微微发抖,不锈钢刀刃映出自己扭曲的影子,划下去大概会像切开熟透的水蜜桃吧?可今天看他病恹恹的样子,又觉得算了。

就像猫抓老鼠时总会松开爪子再按住,她有的是耐心。

“柳淼淼......”她对着空气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卷过齿间,像在品尝某种酸涩的浆果。

那个弹钢琴的女孩,手指细长,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连走路都带着琴键般的节奏感。确实是劲敌啊,连觊觎猎物的方式都那么优雅,不像她,只会把写满他名字的病历纸藏在日记本最深处。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茶杯碎片,锋利的边缘在指尖转了半圈,留下一道冰凉的弧线。

下次去他家送诗集时,或许可以“不小心”割到手,看他会不会像病房那次一样,慌慌张张地掏出皱巴巴的纸巾,脸红得像被夕阳烧过的云。

“下次......”她对着掌心的血珠呵气,看着那点红在热气里微微晕开,“一定要让你记起来。”

路明非站在仕兰中学门口,仰头打量着那栋号称“新古典主义”的校门。雕花铁栏上爬满紫藤,立柱顶端顶着巴洛克式的涡卷,在他眼里活像两坨放大版的奶油蛋糕。

“校长怕不是把欧洲古堡的售楼手册当建筑图纸了?”他对着空气比了个中指,“这破大门拍《哈利波特》番外都不用布景,就是少了点摄魂怪。”

声控灯的电流声还在耳边嗡嗡响,背后传来引擎低低的轰鸣。一辆宝马停在香樟树下,银灰色的车身像块冷却的锡箔纸,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路明非的瞳孔自动对焦——车牌号尾号是73,柳淼淼家的车,昨天他在钢琴教室窗外见过。

这姑娘是安装了GPS定位吗?怎么他一冒泡就准时出现?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柳淼淼半截白皙的小臂。她今天穿了件小白裙,领口镶着细白的蕾丝,阳光落在她手腕上的细银链上,晃得路明非眼睛发酸,像看见月光跌进了白瓷碗。

“路明非!”她朝他挥手,声音甜得像刚开封的蜂蜜柚子茶。

路明非磨磨蹭蹭走过去,感觉自己像被召唤的忠犬,还是没断奶的那种。“柳小美女,您这是蹲点抓壮丁呢?”

柳淼淼噗嗤笑了,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我一会要去上钢琴课,要不要......去看我练琴?”

路明非脑子里的警报器瞬间拉响。昨天拒绝的话还热乎着,这姑娘是属复读机的?他低头瞅了瞅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又瞥了眼宝马真皮座椅的缝线——这场景对比强烈得像《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和报废三轮车。

“不了吧,”他摸着后脑勺装傻,“我这手指短得像胡萝卜,弹钢琴怕不是在给钢琴刮痧。再说我五音不全,上次音乐课合唱《小星星》,被老师单独拎出来当反面教材,说我能把莫扎特气活过来。”

柳淼淼的睫毛垂了下去,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遮住眼底的光。“可是......”她声音低了半度,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我爸新给我买了架斯坦威,据说音色特别像月光,我想......找个人听我弹《月光奏鸣曲》。”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这姑娘太会了,用月光和斯坦威当诱饵,简直是降维打击。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架钢琴的样子,漆黑的琴身能映出人影,白键像一排整齐的牙齿,而自己坐在旁边,肯定像个误入米其林餐厅的流浪汉。

“真不去了,”他硬着头皮往后退,”您赶紧去吧,别让钢琴等急了。我这衰仔就不耽误钢琴家的宝贵时间了,回去还得打扫卫生呢。”

柳淼淼突然抬眼,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发现猎物的小狐狸。“可是路明非,”她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小白裙扫过车门时带起一阵风,“我让赵叔送你回家呀,看你脸色不太好。反正你家就在隔壁,顺道的。”

路明非愣住了。这转折来得比《名侦探柯南》的凶手揭晓还突然,他怎么忘了这茬。

“你看,”柳淼淼指了指后座,“我还带了草莓蛋糕,本来想练完琴吃的,分你一半好不好?”她歪着头笑,梨涡里像盛着星光,“就当......谢谢你昨天帮我把骚扰我的人赶走啦。”

路明非看着那盒包装精致的蛋糕,又看了看柳淼淼期待的眼神,脑子里的弹幕突然卡壳了。

——完了完了,这是糖衣炮弹啊!吃了蛋糕是不是就得听她弹琴?听了弹琴是不是就得夸她?夸了她是不是就得......被赵孟华那帮人看见然后被按在地上摩擦?

可草莓蛋糕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甜得他舌尖发麻。长这么大,他只在生日时吃过超市打折的奶油蛋糕。

“蛋糕我收下,车就不坐了。”路明非突然挺直腰板,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这是蛋糕钱,算我买的。从这儿坐公交回家得四十分钟呢,就不麻烦赵叔绕路了。”

柳淼淼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又舒展开,只是眼底的光暗了暗。“好吧,”她把蛋糕递给他,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像片羽毛轻轻掠过,“那你等公交时别站在风口,别淋着雨。”

“放心,我这身板经造。”路明非把钱塞进她手里,抱着蛋糕转身就走,生怕晚一秒就会反悔。背后传来赵叔发动汽车的声音,他没敢回头,只听见柳淼淼轻声说:“明天见啊路明非。”

风把这句话吹得很轻,却像枚图钉狠狠扎进他后脑勺。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蛋糕盒,奶油透过纸盒传来微微的凉意。

“人生果然是道送命题。”路明非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放着校花的顺风车不坐,偏要去挤沙丁鱼罐头公交,我怕不是全仕兰中学独一份的傻子。”

可不知怎么的,握着蛋糕盒的手心却有点发烫。

路明非抱着草莓蛋糕站在香樟树下,看着宝马车的尾灯没入车流。空气里还残留着柳淼淼身上的栀子花香,像某种热带蝴蝶扇动翅膀时留下的磷粉,虚幻又挠人。

他朝着与公交站相反的方向走,帆布鞋踩过水洼时溅起的泥点粘在裤脚。刚才拒绝柳淼淼时硬撑的那股劲儿正顺着脊椎往下溜,后背有点发僵——这就好比生物课上讲的应激反应,肾上腺素飙升时能徒手掀翻课桌,劲儿过了就只剩脱力的酸软。

“打扫卫生?骗鬼呢。”他对着路边的梧桐叶撇嘴。陈雯雯的叮嘱还在耳朵里打转,像只振翅的飞蛾:“吃完药就躺着,别乱跑。”可他现在精神得能去操场跑三千米,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钟,规律又强劲。

口袋里的钱包硌着胯骨,皮革边缘被磨得发毛。六点半吃的药,白色药片吞下去时像吞了块小石子,现在药效大概正随着血液循环渗透到每个细胞。但真正让他精力旺盛的,恐怕不是那几片感冒药。

路明非下意识摸了摸小腹。隔着薄薄的T恤,能摸到皮下隆起的轮廓,像块被温水泡发的压缩海绵正在慢慢舒展。

昨天洗澡时冷水哗哗浇下来,他对着镜子扯起衣服看了半天——那几块腹肌算不上健身房教练那种块状分明的腱子肉,更像被精心揉过的面团,线条模糊却结实,用手指按下去能感觉到回弹的力度。

这不符合生物学常识。高中学的《人体解剖学》里写得明明白白,骨骼肌的生长需要持续的抗阻训练和蛋白质摄入,肌纤维在微损伤后修复重组才能变粗。

他路明非,一个连拧瓶盖都得找芬格尔帮忙的家伙,怎么可能突然长出肌肉?除非……

他猛地停在天桥下,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往下看。车流像发光的河,尾灯是暗红的鲤鱼,headlights是银白的鲫鱼,在暮色里蜿蜒游走。

就是在这座桥的引桥上,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眼睛在后视镜里变成熔金的颜色,像某种爬行类动物的竖瞳。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跑偏。

“难道是基因突变?”路明非挠挠头。生物老师说基因突变具有不定向性和低频性,通常伴随着有害性状,比如镰刀型细胞贫血症。

可他这情况怎么看都像超能力觉醒,难道是X战警里那种隐性基因被激活了?

网吧的霓虹灯牌在巷口闪着暧昧的粉紫色光,“极速先锋”四个字的笔画缺了半截,像被老鼠啃过的奶酪。路明非掀开挂着的塑料门帘,一股混合着泡面汤和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差点把他掀个跟头。

“路明非?”吧台后面的小张探出头,脸上的青春痘在荧光灯下亮得像星星。这哥们以前总爱用鼻孔看人,尤其对路明非这种揣着皱巴巴十块钱来上网的学生,眼神能把人冻成冰棒。可今天他居然站起来了,手里还攥着瓶营养快线,笑得像推销保健品的推销员。

路明非往后缩了缩,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张哥,我就上俩小时。”他摸出钱包,里面揣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不用找了。”

“哎哎,钱算什么。”小张一把按住他的手,把营养快线塞过来,瓶身冰凉的水珠蹭在路明非手背上,“刚进的货,给你尝尝。”

路明非捏着那瓶印着大眼睛娃娃的饮料,感觉像捏着颗定时炸弹。这场景太诡异了,就像《动物世界》里看到狮子突然给羚羊递肉,背后绝对藏着阴谋。

“那个……”小张搓着手,笑得一脸灿烂,“前天来的那位姐姐,是你亲姐啊?看着真年轻,跟明星似的。”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前天?他前天除了在学校被陈雯雯堵着问作业,就是窝在家里啃面包,哪来的什么姐姐?这网管怕不是打游戏打傻了,把别人的剧情安到他头上了?

“什么姐姐?”路明非拧开营养快线,猛灌了一大口,甜得发腻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滑,“我家就我一个,你怕不是认错人了?”

“哦——”小张拖长了调子,眼睛里的光却更亮了,像发现猎物的狼。“不可能啊,她说给路明非送吃的,还塞了我两百块让多照顾你……”

路明非愣住了。送吃的?两百块?他最近除了自己啃干面包,没收到过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难道是哪个暗恋他的女生搞的匿名送温暖?可这手笔也太大了,两百块够他吃一星期泡面还能加双蛋。

“真没有。”路明非把瓶盖拧得死紧,塑料摩擦声在嘈杂的网吧里格外刺耳。“我爸妈常年在外,哪来的姐姐给我送吃的?你怕不是被人骗了?”

小张的脸垮了下去,像被戳破的气球。但也就两秒,他又挺直了腰板,拍着路明非的肩膀:“没事没事,可能真是我记错了!以后常来玩啊!机子给你留着最里面的,安静。”

路明非抱着电脑包往角落里走,感觉背后有两道视线像探照灯似的照着他。他拉开吱呀作响的塑料椅坐下,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映出他自己的脸——黑眼圈还在,但眼睛里的红血丝退了,皮肤透着点不正常的白皙,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三文鱼。

“这什么情况。”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胡茬好像也变硬了点,扎得指尖发痒。“难不成是平行宇宙里的姐姐穿越过来给我送温暖了?”

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新闻弹窗,标题写着“罕见白化病鳄鱼现身亚马逊河流域”。路明非盯着那张照片,鳄鱼的金色竖瞳在黑暗里闪着光,像两颗悬浮的硬币。

他突然有点慌,抓起桌上的营养快线又喝了一口。甜腻的味道里,似乎混着点别的什么,像铁锈,又像血。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路明非点开游戏登录界面,“反正再离奇,我也还是那个只会打游戏的衰仔。”

但他没发现,自己握着鼠标的手,指节分明了许多,敲击键盘的力度也比以前大了,塑料键帽被按下去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某种信号正在被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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