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在脚下发出持续的惨叫。
像有个跑调的合唱团藏在地下室,正用破锣嗓子吼《忐忑》。
路明非扶着墙挪步,心里把建筑师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设计这种踩上去就像要塌方的楼梯,是想练轻功还是准备制造意外死亡现场?
指尖蹭过墙壁时突然窜过一阵麻意,像被电蚊拍轻轻吻了下。
他甩甩手骂了句“邪门”。
没注意到墙纸剥落处露出的木纹,正像某种鳞片在灯光下反光。
二楼的灯绳拉起来像拉动生锈的闸刀。
“咔哒”一声脆响后,昏黄的光线突然炸开来。
撞得无数飞尘在光柱里翻跟头。
那些灰尘像被解放的囚犯,在光里狂欢着跳圆舞。
路明非盯着它们看了三秒,突然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场持续了六年的舞会。
挨间推门时,木门轴发出的摩擦声像指甲刮过黑板,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褪色的墙纸卷着边,露出底下泛黄的墙皮,像老人起皱的皮肤。
窗台摆着个玻璃罐,里面盛着六年的月光——路明非突然想起地理老师说过,月光其实是太阳的二手货。
但此刻那罐子里的银辉却安静得像原创。
明明是据说是住过的地方,却陌生得像博物馆里贴着“请勿触摸”的展品。
路明非摸着门框上模糊的刻痕,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地址。
或者这栋房子在六年里偷偷改头换面,就像某些久别重逢的人,你认得他的脸,却读不懂他的眼神。
走廊尽头的日光灯管滋啦响了两声。
昏黄光线像被揉皱的锡箔纸,忽明忽暗地裹住墙皮剥落的角落。
路明非盯着那玩意儿走神。
心说这破灯管再闪下去,说不定能召唤出贞子,到时候是用拖鞋拍她还是先问 WiFi密码?
穿背带裤的小屁孩就从第三个房间窜出来。
光脚踩在积灰的木地板上,啪嗒啪嗒。
每一步都溅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他跑得像卷进风里的旧报纸,褪色的蓝背带在背后晃成模糊的条带。
转角时突然回头,缺牙的豁口漏出半截舌尖,笑纹里还沾着下午吃的巧克力渣。
“我靠……”
路明非下意识摸向腰间,才想起今天没带那把印着“拆迁办”的玩具水枪——那是他大学时 cosplay用的道具,此刻倒成了唯一能给壮胆的玩意儿。
换作平时,他大概会抄起旁边的拖把杆喊“何方妖孽”。
此刻心脏却像被浸在温水里的棉花,只轻轻颤了颤。
就像在影院后排看老电影里的自己,明知是虚构的光影,那些笨拙的跑姿还是熟悉得让人鼻酸。
他往墙上一靠,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翘起的边缘。
记忆这玩意儿就是个坑爹的小偷,平时躲在脑沟回里睡大觉,冷不丁就摸出来点陈年旧物,还带着霉味。
好比超市货架最底层的临期罐头,标签完好无损,拉开拉环才发现里面早结了层青灰色的霉,酸腐味直冲天灵盖。
小屁孩蹲在客厅中央扒遥控器,指甲缝里还嵌着橡皮泥的碎屑。
彩电屏幕泛着廉价的荧光,花花绿绿的卡通片映在他侧脸。
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画面闪烁,像一群受惊的小蛾子。
窗外的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
铅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连带房间里的影子也越拉越长,像潮水般漫过地毯,慢慢吞掉那点瘦小的轮廓。
路明非忽然想起无数个等父母回家的夜晚。
那时他也这样盯着电视,直到所有频道都变成雪花屏。
滋滋的白噪音裹着窗外的风声,像层塑料膜把他和黑暗隔开来。
孤独这病真奇怪。
小时候得的,长大了还在发作。
就像智齿发炎,你以为拔了就没事,其实它早就在骨头里生了根。
他甚至能闻到当时空气里的味道。
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调料包味混着老爸的烟味,现在想起来居然有点香。
他的手掌按在斑驳的墙面上。
六年的尘埃在指腹下簌簌滚动,触感像抚摸砂纸打磨的时光。
墙皮很凉,带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隔壁厨房飘来的、早已散尽的油烟味。
这时候要是来只蟑螂爬过手背,他能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别误会,不是怕虫子,是怕这幻觉太逼真,连虫子都有戏。
眼前的场景突然晃了晃。
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脚步声变成两个。
小屁孩后面缀着团金色的影子,那颜色亮得像盛夏正午被冻在冰块里的阳光,落地时轻得没有声音。
路明非的呼吸顿了半拍。
脑子里瞬间闪过十个可能性:全息投影?新型 AR诈骗?还是昨晚跟芬格尔开黑喝的假酒还没醒?
女孩的金发被梳成一丝不苟的马尾,跑动时也纹丝不动。
发梢垂在肩头,像缀着细碎的冰晶,在昏暗里偶尔反射出点冷光。
小路明非在旧沙发前猛地停住。
带起的风掀起沙发上蒙着的防尘布,露出底下褪色的碎花图案。
女孩跟着停下。
没等他说话,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衣角。
力道轻得像片羽毛落在布料上,却又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
她缓缓转过来。
脸蛋白得像从未晒过太阳的瓷娃娃。
浅蓝色的瞳孔里盛着融化的锡,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
可那只勾着衣角的手很稳。
指尖微微蜷着,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又像抓住最后一张船票的旅人。
路明非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灰里,渗出血珠来也没察觉。
记忆这东西就像泡涨的海绵。
你越想攥紧,它越要从指缝里流出水来。
那些水还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记得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凌晨。
都是这只手悄悄拉住他的袖口。
不说话,也不晃动,就那么安静地勾着,像条锚链系住漂泊的船。
窗外的风声再凶。
只要这点拉力还在,就能把他从深渊边缘拽回来。
妈的这都什么狗血剧情。
他平时看的韩剧都没这么煽情。
手指抽回时带起一团灰雾。
两个身影“啵”地碎了。
像肥皂泡撞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路明非盯着空荡荡的走廊。
喉咙紧得像被塞进整团棉花,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感。
“搞什么飞机啊……”
他挠了挠头,摸了满手灰。
“老年痴呆提前发作?还是昨晚打《星际争霸》熬太晚,出现幻觉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芬格尔去蹦迪,至少看见的都是活的大妞……”
后颈突然窜过一阵热流。
跟刚才的麻意不同,像有人在背后轻轻吹了口气,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类似雪后松林的清冽气息。
他猛地回头。
只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被遗忘的星辰。
青铜色的光脉,恰似两条浸泡在碘酒里的小蛇,在他的瞳孔之中蜿蜒游弋,吞吐着散发着金属气息的信子。
路明非第三次抬起手,重重地按向自己的眉心,指腹之下,血管跳动的节奏紊乱不堪,恰似一台即将耗尽电量的摇摇车,发出令人不安的轰鸣。
不过是回到阔别六年的老别墅,怎么就撞上了这般“活久见”的场面?
楼梯转角的阴影之中,一个身着小熊睡衣的小小身影瑟缩成一团。
那半张脸如同刚刚出笼的糯米团子,泛着柔和的光泽,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一颗颗悬而未落的玻璃糖渣。
那是十岁时的他,或者说,是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
“好莱坞的编剧都不敢这么写吧?”路明非下意识地抠着门框上剥落的墙皮,细碎的灰屑簌簌地落在他的鞋面上,如同岁月悄然洒下的尘埃。
记忆,宛如一盘被野猫抓挠得支离破碎的录像带。
十岁那年的夏天,在他的脑海中仅剩下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恰似老旧投影仪卡顿之时吐出的乱码。
鼻腔之中,一股陈旧木头散发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痱子粉香气悄然钻进,那是童年独有的味道,然而此刻却陌生得如同别人口中讲述的遥远故事。
“难不成那个神经兮兮的医生说的是对的?”他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刹那间,黄金瞳骤亮,仿佛两团燃烧的金色火焰,“左右半脑开始独立思考?这简直比‘你脑子被门夹了’这种话还要离谱。”
冷汗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顺着衣领缓缓滑落,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如同被丢进冰桶之中的可乐罐,微微颤抖着。
此刻,他的内心仿佛有一架天平,两端剧烈地摇晃着,难以平衡:一边是撞鬼这种超自然事件的可能性,一边是自己被超能力搅得混乱不堪的大脑终于走向崩溃的猜测。
“所以,结论就是——老子撞见了自己童年版的鬼魂?”他对着空荡荡的四周摊开双手,那语气就像是法庭上即将认罪的被告,充满了无奈与荒诞,“要不 call一下校医室的老太太?说不定她的镇定剂效果比啤酒还好使。”
就在这时,楼梯上方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那个小小身影如同受惊的寄居蟹一般,迅速地往墙角缩去。
路明非的呼吸瞬间凝滞,心脏剧烈跳动,擂鼓般的声响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耳中筑起了一座喧嚣的蜂巢。清冷的月光无情地将他的影子钉在地板之上,那影子颤抖着,如同一条刚刚被钓上岸、拼命挣扎的鱼。
记忆的裂缝之中,高速公路上弥漫的大雾汹涌地灌了进来。
苏晓樯紧紧抓着他胳膊时发出的尖锐尖叫,怪物身上鳞甲散发的腥气,挡风玻璃破碎时如水晶雨般散落的闪光,一一在他眼前浮现。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客厅之中不断回荡,仿佛一块被投入深井的石头,激起层层回音。
“连长着鳄鱼脑袋的家伙都能开卡车,见到小时候的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他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缓缓后退,脚后跟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鞋柜,鞋柜里积满灰尘的鞋盒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微微颤抖起来,“问题是,这个小鬼该怎么处理?给他颗糖,指望他就此消失?还是打电话给《走近科学》节目组?标题我都想好了——《少年夜遇童年魅影,真相竟是……》”
二楼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泼了一桶冰水,骤然变得寒冷而沉重。
他伸手握住楼梯扶手,掌心传来砂纸般粗糙的触感,陈旧的霉味与古老的书香气交织在一起,顺着鼻腔钻进他的肺腑,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被遗忘在阁楼角落的旧时光。
这场景熟悉得可怕,仿佛在多年前的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也曾这般站在楼梯口,静静地聆听着楼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
他猛地转身,朝着三楼狂奔而去,木质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如龋齿般痛苦的呻吟。
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仿佛一台老旧的风箱,黄金瞳散发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扭曲地钉在墙壁之上,忽明忽暗,恰似即将熄灭的打火机。
“去他妈的回忆!”他在心底狠狠地咒骂着,“人类的记忆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硬盘,早就被各种乱七八糟的病毒格式化了八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