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扎在保安室的玻璃窗上,像无数根细针在刺绣。
穿藏青色制服的老头把下巴搁在褪皮的办公桌上,目光如鹰隼掠过路明非被雨打湿的额发。
“业主确认了,可你又是谁?”
路明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洇出深色圆点。他撇撇嘴,碎碎念像没关紧的水龙头:“路明非,路是倒霉路,明是非的明,非是非的非——说白了就是老天爷把‘霉’字拆开来刻我脑门上,打娘胎里就预定了倒霉剧本。”
掏身份证时手指在裤兜里跟钥匙串缠了三个来回。
塑料卡片终于捏在掌心,在老头面前晃出半道残影。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高中校服,刘海遮着半只眼睛,像被按在玻璃里的困兽,迷茫得跟现在站在雨里的他如出一辙。
保安接过身份证的动作带着仪式感,指腹摩挲卡面纹路,仿佛在破译什么密码。
抽屉拉开时发出生锈的呻吟,一本封面浸过岁月汗渍的登记簿“啪”地拍在面前:“签字。”
纸页边缘卷成波浪形,泛黄纤维里藏着陈年灰尘的味道,混着窗外潮湿水汽呛得路明非鼻子发痒。
他捏着笔杆掉漆的圆珠笔,笔尖在纸面洇开墨团。
名字签得歪歪扭扭,像被猫爪踩过的墨水迹——他总在这种时候暴露紧张,就像中学时被班主任叫到黑板做题,明明会的题也能写出外星文。
签完字抬头的瞬间,小区楼房突然在雨幕中显形。
灰黑色建筑沉默地蹲在夜色里,窗户亮着零星的灯,像巨人半睁的眼。路明非盯着其中一扇,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有些答案藏在时间的褶皱里,像被雨泡胀的旧报纸,你知道它就在那儿,却不敢伸手去揭。
“喂。”
保安突然开口时,路明非的脚已经迈出半步,鞋底在水泥地上打滑。
老头用袖口擦了擦眼镜,声音压得很低:“其实你一开始要是以访客身份来,直接签字就可以进去了。”
路明非猛地转头。
雨水顺着下颌线砸在锁骨上,冰凉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瞪着眼睛活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卡通片主角,嘴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您老这是开时光机回来的?早说能省我多少脑细胞阵亡?”
保安把身份证推回来,嘴角撇得能挂住油壶:“你又没问。”
那表情分明在说“总不能指望我会读心术吧”。
路明非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活像在跟看不见的命运搏斗:“下次这种人生重大情报能不能主动播报?我这脑子现在内存不足,运行不了‘反向推理’程序!”
“那不行。”老头突然坐直了,制服上的铜纽扣在灯光下闪了闪,“规定不允许。”脸上的褶子随着摇头抖动,像水面被风吹起的涟漪。
路明非感觉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看着老头一本正经的脸,突然想起初中班主任总说“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但眼前这尊门神显然把规则刻进了 DNA。
半分钟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现在怎么又说了?”
保安挠头的动作带着点憨态,像被戳破恶作剧的小孩:“喔,我就抱怨两句,反正你都签完了。”
路明非盯着他看了三秒,突然笑出声来。
雨声在这一刻好像被调小了音量。
他在心里疯狂刷屏:这什么人间迷惑行为大赏?合着我刚才的紧张全喂了狗?但嘴角的弧度却诚实得很,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大爷,”他挠着后脑勺,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二栋在哪儿?”说话时手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圈,活像在给空气打标点符号。
保安上下打量他的眼神像在扫描可疑分子:“你是业主,你不知道?”那语气,仿佛在说“你难道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路明非立刻摊开双手,表情夸张得能去演默剧:“我都离开六年了诶!您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在国外洗盘子时连做梦都在背单词,哪有空记小区楼栋号?”
保安摇头的速度快得像电动马达:“不知道。”
简洁得像在回答“今天天气好不好”。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雨水的腥气钻进肺里。
他开始掰手指头:“六年前我才多大?初中生!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考试和游戏,记楼栋号?还不如让我背元素周期表呢!”手指在空中点出虚影,像在给对方的理解能力充值。
保安的眉头舒展了些,终于点了点头:“说的也是。”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向雨幕深处,“二栋,就在那边。
看见那棵歪脖子梧桐没?它旁边就是。”
路明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雨雾里的梧桐树果然歪得很有个性,像个在鞠躬的老头。
他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指着那棵树对他说过什么。
保安咂咂嘴,皱纹里嵌着笑:“六年没住人喽,物业就管剪剪外面的树,里头指不定结蜘蛛网了。
小伙子你细皮嫩肉的,一个人哪行?我认识个打扫的阿姨,手脚麻利……”
路明非猛地抬手,手掌在胸前扇得像只慌不择路的蝴蝶:“打住打住!大爷您这推销比电话诈骗还执着。
我先去踩踩点,万一房子里藏着个吸血鬼,我还能跑回来搬救兵不是?”
他心里直打鼓。
这大爷比高中班主任还能唠叨,再听下去怕是今晚别想进门了。
搞不好等会儿就要开始推销防盗窗和保险,上回在火车站碰到的大妈就是这套路,从袜子一路安利到墓地,简直是移动的广告发射器。
保安哈哈笑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得像只吞了橄榄的青蛙:“行吧行吧,门禁卡明早八点去十二栋物业办。真要打扫记得喊我,保管比你找的便宜三成。”
路明非含糊应着,转身扎进暮色里。后颈的汗毛直竖,总觉得那保安的目光像探照灯,把他后背烤得发烫。搞不好这小区的保安都受过特训,眼神能穿透三层毛衣,不然怎么连他昨晚没洗头发都看得出来?
墨汁般的夜色正沿着天际线晕染,像被打翻的砚台浸软了宣纸。
小区里飘着雨后特有的潮湿气,凉丝丝地往鼻孔里钻,像是有人往肺里塞了块冰,冻得鼻腔发酸。
路灯亮得有气无力,光线透过湿漉漉的树叶筛下来,在地上拼出些支离破碎的图案,活像被猫抓烂的拼图。
路明非的影子在光影里忽长忽短,帆布鞋踩过水洼时发出“啪嗒”声,在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扎耳,像有人在身后用指甲刮黑板。
他忽然想起晚自习回家的路。
也是这样的雨夜,只是那时身边还有陈雯雯撑着伞,她的碎花伞总往他这边歪,半边肩膀都湿透了也不肯挪。
而现在只有他自己,连把破伞都没有,活像被全世界退货的商品。
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气,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玻璃缸。
路明非额头上很快沁出层细汗,抬手抹了把,汗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手腕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像只没头苍蝇在昏黄的光里打转,一栋栋数着门牌。
这小区的路灯绝对是故意装这么暗的,路明非愤愤地想。
住别墅的人就是矫情,怕灯光惊扰了他们的美梦,就不管我们这种找路的凡人要撞电线杆子。
搞不好设计师是蝙蝠精变的,夜视能力 MAX,根本不懂人类的痛苦。
朦胧的光晕把一切都泡得发涨,路明非觉得自己像掉进了老式录像带里,每走一步都带着沙沙的杂音。
时间在这里好像被拉长了,又或者是他的手表停了?他摸向手腕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表,唯一的电子表去年被他拆了研究机芯,最后变成了垃圾桶里的零件尸体。
估摸着该是凌晨七点半,天色却暗得像被扣在铁桶里。
雨丝又开始斜斜地织,把远处的路灯都变成了一团团毛茸茸的光球,像没睡醒的萤火虫。
路明非站在柏油路上,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活像刚从下水道捞出来的流浪猫——还是只倒霉透顶的流浪猫。
车库半开的卷帘门后,宝马 7系的尾巴泛着冷光,像块冻在冰里的星辰。
路明非盯着那车标凹槽里的雨珠,形状和半小时前他坐进去时一模一样,连位置都没差分毫。
柳淼淼家?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带着股霉味,像梅雨季节晒不干的袜子。
路明非摸了摸鼻子,指尖沾着的雨水凉得刺骨。
全校谁不知道钢琴校花住加州阳光别墅区?就像谁都知道公告栏里她穿白纱裙的照片,被多少男生设成了屏保。
班里赵孟华小弟徐岩岩甚至能背出她钢琴考级的每一个分数,简直是行走的柳淼淼百科全书。
但具体是 1栋?
他猛地转头,脖子差点拧成麻花。
隔壁阴影里,门牌号“2”歪歪扭扭地挂着,漆掉得像块被嚼烂的橡皮擦。
靠。
路明非在心里狠狠砸了下拳头。
跟校花当邻居?这剧本还不如他小学写的奥特曼大战变形金刚。
至少那时候他还给女主角配了激光枪,现在呢?他只有双湿透的帆布鞋,鞋底还磨了个洞,走起路来能感受到地面的冰凉,像踩着块随时会化的冰。
雨水滴进眼睛,涩得他直眨眼。
恍惚间好像看见柳淼淼抱着乐谱从 1栋走出来,白裙下摆沾着草屑。
那是去年校庆后台的样子,她被一群起哄的男生挤得摔进花坛,爬起来时没哭,只是轻轻拍着裙摆。
指尖在琴键上磨出的红痕,和他手背上的雨珠一样凉,凉得人心里发颤。
鞋底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脚踝上。
1栋像头伏在草坪上的白色巨兽,安静地呼吸着,地下室气窗漏出肖邦夜曲的调子,和新年晚会上那版分毫不差,连钢琴家指尖的犹豫都复刻得一模一样。
花园洒水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水雾裹着房子,活像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甜腻中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
路明非忽然想起某本小说里的话: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只是有时候潮水会把两座岛的影子叠在一起。
他现在就是座孤岛,还是被洋流冲到蛮荒地带的那种。而隔壁那座岛上,住着闪闪发光的钢琴家,岛上的灯塔永远亮着,却照不进他这边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