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后，井边的冰化得快。融水顺着石缝往下淌，“滴答“响，把石缝里的莲茎泡得更青了，茎上沾着的帕子角早被水泡软，却没烂，反倒缠着茎绕了圈，像根细白的绳。二柱蹲在篱笆边编竹筐，指尖被竹篾划了道小口子，血珠刚冒出来，就闻着点香——软乎乎的，从井里飘上来，飘得快，落在伤口上，竟不疼了。
他抬头往井里看。水面浮着层碎光，是日头晒的，光里晃着个白影，莲娘正蹲在井沿下，指尖捏着根白丝线，往莲茎上缠。线缠得松，风一吹就晃，她却耐心得很，缠了拆，拆了又缠，白衫角沾着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莲瓣。
“咋了？“他低着声问。前几日就觉出她不对劲，夜里来灶房时总走神，莲子灯的光也淡了些，照得墙上的影子发虚，像蒙了层雾。方才他往井里撒红糖时，糖粒落在水面上，竟没化，反倒往水底沉，沉得极快，像被啥东西拽着。
莲娘没回头，只是指尖的线顿了顿。线忽然断了，细得像头发丝，飘在水面上打了个转，竟往水底钻，钻得没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软得像融水：“缠上东西了。“
二柱心里一紧。缠上东西？是前几日的井祟？可井祟被莲子灯照化了，按理说早该散了。他往井里凑了凑，水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影子边竟多了点黑，细的，像头发，绕着莲娘的白衫角飘，飘得慢，却缠得紧。
“不是井祟。“莲娘像是知道他在想啥，指尖往水底指了指，“是水鬼的丝。前几年有个货郎掉在芦苇荡里，没捞上来，他的丝就漂在水里，见着啥缠啥。“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日我打跑井祟时，被他的丝沾了衣角，原以为能扯掉，谁知缠得越来越紧。“
艳红端着木盆从灶房出来，盆里是刚浆洗好的布偶，听见这话停了脚：“水鬼的丝？三奶奶说过那东西邪性得很，缠上了就拽着往下沉，沉到水底就再也浮不上来了。“她往井里撒了把艾草叶，“能压得住不？“
艾草叶落在水面上，打着转往下沉，没到水底就没影了。莲娘的白衫角忽然往下拽了拽，她身子晃了晃，差点沉下去，指尖攥着莲茎才稳住：“压不住。这丝喜阴，艾草是阳物，它反倒更凶。“她往灶房看了看，“三奶奶的针线笸箩里有皂角吗？皂角水或许能泡掉些。“
三奶奶正坐在矮凳上缝糖崽的小袄，听见这话往笸箩里摸了摸，摸出块黑皂角：“去年秋天晒的，还硬着呢。“她把皂角往艳红手里塞，“煮水，煮得浓些，往井里泼——小心些，别溅着莲姑娘。“
皂角水煮得咕嘟响，苦香混着甜香飘得满院都是。艳红端着木盆往井边去，刚要泼，水面忽然翻了个泡，黑丝从水底冒出来，缠在盆沿上，往艳红手背上爬。二柱一把拽过她往身后退，火叉往丝上戳——火叉刚沾着丝，就听见“滋啦“响，丝没断，反倒缠着火叉往上爬，爬得快，要往他胳膊上绕。
“别碰！“莲娘在井里喊。她攥着莲茎往上浮了浮，白衫角被拽得更往下了，却还是把莲子灯往水面上递，“用灯照！它怕亮！“
莲子灯的光落在黑丝上，丝果然缩了缩，往水底沉。可没沉多深，又冒了上来，这次缠得更凶，竟顺着莲茎往上爬，缠在莲娘的手腕上，勒出道红痕。莲娘疼得皱了皱眉，却没松手，只是把莲子灯举得更高些：“快泼皂角水！“
艳红把皂角水往井里泼。热水落在黑丝上，丝“嘶嘶“响，缩得更紧了，却没断，反倒往莲娘的胳膊上缠，缠得红痕更深了。莲娘的脸白了些，指尖的莲子灯忽明忽暗，眼看就要灭了——灶台上的铜扣子忽然“叮铃“响了声，自己飞了过来，落在莲子灯边，扣子上的“王“字亮得很，照得黑丝往后退了退。
“是爹的扣子！“糖崽从屋里跑出来，举着布偶往井边凑，“爹在帮白娘！“
铜扣子在水面上转了个圈，往黑丝上撞。每撞一下，黑丝就断一小截，断了的丝往水底沉，沉得没影了。莲娘趁着这功夫往上浮了浮，指尖攥着莲子灯往手腕上照，红痕淡了些，可还有些丝缠在上面，像根细黑的线。
“还没断干净。“三奶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那货郎生前是个绣娘，最疼他的绣花针，这丝许是他用绣花针引的，得用针挑才能挑干净。“她往针线笸箩里摸了摸，摸出根粗针，“二柱，你递下去——小心些，别扎着莲姑娘。“
二柱蹲在井边，捏着针往莲娘手腕上凑。黑丝缠得紧，针刚挨着丝，就被丝缠住了，往水底拽。莲娘忍着疼往他这边凑了凑，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往红痕边挑，那儿的丝最松。“
针挑进丝里，黑丝断了一小截。可断了的丝没沉，反倒往二柱手背上缠，他往回抽手，却被拽得往前踉跄了下，差点栽进井里。莲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凉得像冰，却攥得很紧，黑丝顺着她的手腕往二柱手上爬，要把两人缠在一块儿。
“别管我！“二柱往回拽她，“你先上去！“
莲娘没松，反倒把莲子灯往他手里塞：“拿着灯。“她往水底看了看，黑丝从水底冒出来，像一团乱麻，往两人身上缠，“这丝是想拽着咱俩一块儿沉——你要是沉下去了，糖崽和三奶奶咋办？“
她忽然往水底沉了沉，白衫角被拽得更往下了，却把缠在二柱手上的丝往自己身上引。黑丝缠在她胳膊上，勒出更深的红痕，她疼得咬了咬唇，却还是笑着往二柱手里塞了颗莲子：“开春我还来给你唱小调呢......别忘了往井边撒红糖。“
二柱攥着莲子的手发抖。他忽然想起那日被井祟吓着时，她也是这样挡在他身前；想起冬夜里她往灶膛边放的白布鞋，鞋里的香暖得很；想起秋分那天她塞给糖崽的甜莲子，甜得能化了心。他举着莲子灯往黑丝上照，往莲娘身边凑：“要沉一块儿沉！你在井里待了这么久，我陪你！“
莲子灯的光忽然亮得很，比往日任何时候都亮。光落在黑丝上，丝“滋啦“响，竟开始化了，化得快，像被火烧着了。二柱愣了愣，往灶房看——三奶奶正举着那张黄符往井边晃，符纸冒着白烟，烟里的细毛结落在水面上，缠在黑丝上，丝一沾着毛结就化，化得干干净净。
“是你娘的符！“三奶奶的声音发颤，符纸举得更高些，“你娘早知道会有这遭，当年画符时就掺了坟后的土，土里头有你爹的骨渣，能镇住水里的邪性！“
黑丝全化了，化得没影了。莲娘的手腕上还留着红痕，却不疼了，她往水面上浮了浮，白衫角再没往下拽。莲子灯的光落在她脸上，她眼尾红了，像沾了胭脂，往二柱手里的莲子上吹了口气——莲子忽然发了芽，嫩得能掐出水，往井边的石缝里钻，钻得快，竟长出片新叶。
“没缠上了。“她笑着说，声音软得像融水，“你娘的符真管用。“
二柱把她往井边拉。她的指尖搭在井沿上，凉得很，却暖得他心里发颤。三奶奶往井里撒了把红糖，糖粒落在水面上，化得慢，像撒了把甜星星：“快上来歇歇，灶上炖着红薯汤呢，放了双倍的红糖，甜得很。“
莲娘没上来，只是蹲在井沿下，指尖摸着刚长出来的莲叶笑：“我在井里待着踏实。“她往二柱手里塞了根白丝线，是从她袖口拆下来的，软得很，“等开了春，我用这线给糖崽绣个莲花肚兜——你可别忘了常来井边看看我。“
日头爬到头顶时，灶房的烟囱又冒了烟。二柱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照着墙上的影子，烟袋和黄符的影子都静着，中间的影子软乎乎的，像有人在那儿站着。灶台上的铜扣子亮得很，莲子灯的光淡了些，却更暖了，暖得满灶房都是香，软乎乎的，缠得牢得很。
他往井边看了看，新长的莲叶晃了晃，像在跟他招手。风从芦苇荡吹过来，带着点甜，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吹得井边的水泛涟漪，吹得红糖的甜香飘得更远了——他知道开春莲娘会来的，会穿着白衫坐在井边唱小调，会往糖崽手里塞甜莲子，往后的日子，不管是井里还是灶房，总有人陪着，再不会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