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
一道道目光如刀似剑,尽数钉在陈立身上。好奇、审视、不屑,还有一丝小小的期待——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被西平侯沐英奉为上宾的年轻人,究竟有何能耐,能解开这死结。
陈立恍若未觉,只从容放下手中的细瓷茶杯。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没有去看一旁剑拔弩张的指挥佥事赵德胜,也无视了土司刀南罕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只是转向主座上的沐英,微微欠身,问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
“侯爷,下官斗胆一问,我军此番,所求究竟为何?”
沐英眉峰微动:“哦?此言何意?”
陈立先是朝都指挥使郭英的方向略一拱手:“郭都司方才所言,边事当以‘防务’为重,需以雷霆之势彰显天朝威严,此言确乃老成持国之见。”
他话锋随即一转,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下官所思,乃是‘彰显威严’之后呢?我等是想得到一片烽烟不息、仇恨弥漫,需我大明年年耗费钱粮、派驻重兵弹压的焦土?”
他的目光徐徐扫过帐内诸人,汉官、将领、土司,每一张脸上都映着他平静却锐利的眼神。
“还是想得到一个,愿向我大明缴纳赋税、提供兵源,能与我汉家儿女共同垦殖这片沃野,从此休戚与共、忠心不贰的——盟友?”
几句话,如清风拂过,瞬间冲淡了帐中的火药味。不少方才还怒目相视的将领,下意识地收敛了杀气,陷入沉思;就连刀南罕身后几位原本一脸愤懑的土司头人,眼神也开始闪烁游移。
沐英身体微微前倾,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陈同知之见,深得我心。然则眼下僵局,该当如何化解?”
陈立起身,缓步走到那几乎要拔刀相向的两拨人中间。
他先是对着满脸警惕的刀南罕,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傣族合十礼,随即用虽显生硬,却足够清晰的傣语开口:
“苏玛瓦萨,召刀!”
随即用汉语说道。
“芒杏河,我曾有幸远观,水清林幽,确乃灵秀之地。”
“某亦知此河于贵部,有如血脉,神圣不可轻侮。”
寥寥数语,道出了对芒市部的尊重,刀南罕紧绷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几分,他身后,一名年轻头人紧握刀柄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
陈立旋即转向另一侧,对着面色铁青的指挥佥事赵德胜,声音沉凝:“赵将军,您麾下弟兄伤亡,不过是想引水灌田,为卫所及亲人多挣一口粮,死得冤枉。下官亦深感痛惜。”
三言两语,扭转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
旋即,他才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侧目的方案。
“故此,下官以为,此事不当仅仅执着于争辩是非对错,而当寻觅一条,能让汉傣两族,共享其利的‘共赢’之道。”
“刀大人,”他看向刀南罕,“争端之源,在于‘利’字。军屯要水,为的是灌溉庄稼,求的是‘粮’;贵族守护水源,为的是信仰祖灵,求的是‘名’与‘敬’。所求既异,便有转圜之机。”
目光转向都指挥使郭英和赵德胜:“下官恳请郭都司、赵佥事,暂缓于阿瓦山上游的一切军屯垦殖。”
“什么?!”赵德胜霍然起身,额角青筋暴起,“陈大人!你这是要我等向这些……向刀大人部示弱?将弟兄们挥洒血汗开出的田亩凭空让出?这绝无可能!”
“赵将军息怒,郭都司明鉴。”陈立不待赵德胜再次发作,立即转向他,语气沉稳,但充满说服力,“下官岂敢让永昌卫的弟兄们吃亏?放弃阿瓦山上游的军屯,并非退缩,而是战略置换。我们将用一片更肥沃、更安全、产出高数倍的良田,来补偿永昌卫!”
他走到沙盘前,指向下游一片被标注为“黑石山”的区域。“此片山地,看似贫瘠,实乃璞玉。其山下谷地土壤本沃,为何千年未垦?只因两大难题:一是荆棘密布,根系盘错,寻常刀斧耕牛极难开辟;二是地势起伏,灌溉之水难以引调。”
“而这两大难题,如今可解。洱海卫新制的‘破根犁’,专为开垦此类荒地所造,力是旧式犁的三倍有余。更可教授‘梯田法’与‘筒车’之术,无需依赖山溪,亦可引水灌溉。我洱海卫愿出工匠、农具,与永昌卫军户共同开发此片沃土。新田产出,永昌卫得七,洱海卫取三,以偿工本。如此,永昌卫所得粮田,远胜阿瓦山下那零星之地!此其一利也!”
陈立稍作停顿,目光转向沐英与郭英,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更加侧重于战略层面,仿佛是在对主帅进行汇报:“至于边防大事,下官浅见,与其困守一条时常引发争端的山溪,不如重塑格局。侯爷、郭都司。阿瓦山溪之争,根源在于我军据点过于前出,与土司村寨犬牙交错,故摩擦不断。此次暂停垦殖,可顺势将前沿的军户后撤,集中于地势更高、更为险要的‘鹰嘴崖’一带。”
“鹰嘴崖易守难攻,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区域。下官愿为侯爷与都司绘制‘棱堡’图样,于此地修筑一坚固哨垒。此堡一成,永昌卫防务非但无损,反而进可威慑,退可固守,战略态势将为之一新!此为‘防务’之利,其二也!”
最后,他看向赵德胜,给出了最实际的承诺:“此外,盟约若成,互市一开。下官可请沐侯爷示下,委派永昌卫官兵负责巡视商路、维持市集秩序。所需军费,可从互市税收中抽取一份作为‘巡防饷’。如此,将士们戍边有功,亦得实惠,此乃‘军功’与‘实惠’之利,其三也!”
“综上,下官之策乃是:以暂退一步,换得沃土数千亩、坚堡一座、饷源一渠,并暂绝边衅之患。请侯爷、都司、赵将军明断!”
他回望刀南罕,“刀大人,上游那三千亩军屯梯田,我可请沐侯爷示下,暂停耕种,使芒杏河重归清澈,保全贵族圣河之名。”
“与此同时,”他语调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将献上一策,可保贵族所有部众,从此再无缺粮之忧!此乃‘共富’之策!”
“共富?”刀南罕眼中精光一闪,怀疑与渴望交织。
“正是!”陈立的手指向沙盘上芒市部族所属的广袤区域,“我愿代表洱海卫,与芒市部落立一纸‘农垦合作’之约!”
“洱海卫愿无偿提供三物:其一,新式‘洱海犁’一百架,开荒效率可翻三倍;其二,‘高温堆肥’秘术,能使地力倍增,收获盈仓;其三,自海外引入的优产稻种十石,其穗长粒满,远胜本地稻谷!”
三项条件逐一抛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刀南罕身后的土司头人们眼神炽热,交头接耳。这些汉人的“神犁”、“肥术”、“良种”,他们早有耳闻,知其功效神奇,对于世代困于贫瘠山地的他们而言,诱惑无以伦比。
“此言……当真?”刀南罕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绝无虚言。”陈立颔首,神色转为肃然,“然,我亦有三个条件。”
“第一,请贵族将西境那片无人居住的‘黑石山’,租借予洱海卫三十年。卫所愿年付租金:白银五百两,精钢所铸农具五十套。”
“第二,”他抛出了更具诱惑的筹码,“洱海卫愿与芒市部缔结盟约,为期十年。互开边市,贵部可以马匹、药材,换取我之铁器、盐茶、烈酒。更可择选部落中聪慧子弟,入我‘格物蒙学’,习汉家经典、工巧之术!”
帐内气氛越发灼热,土司们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仿佛已见部族因此强盛富足。
然而,陈立语速放缓,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那位始终静立于刀南罕身后、宛如背景的傣族少女身上。她身着靛蓝衣裙,容颜清丽,目光沉静。
“第三,”陈立的声音在安静的帐中回荡,“为使我双方盟约,坚如磐石,世代不易。”
他面向刀南罕,言辞清晰无比:“下官陈立,虚度二十春秋,尚未婚娶。久闻刀土司千金玉皎小姐,贤淑明慧,品貌出众。”
“下官斗胆,恳请刀大人,允准良缘,将小姐许配于下官。”
旋即,他转向沐英,深深一揖:“更恳请侯爷,为我二人证婚,并将此姻缘之事,具表上奏天听,祈陛下……赐福恩典!”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