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中都凤阳那帮体面的乡贤们,为皇帝老家的风水吵得唾沫横飞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云南昆明,西平侯府的花厅里,另一场争吵,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只不过,这里的争吵不带丝毫的谄媚和虚伪,充满了最原始、也是最真实的血腥味。
厅堂开阔,楹柱巍然。正中悬挂着洪武皇帝亲笔所题“镇抚西南”的金字匾额,两侧分别站立着盔明甲亮的侯府亲兵,与身着傣家服饰的土司侍从,形成一种微妙的对峙格局。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山野气息交织的独特味道,预示着今日之议非同寻常。
巨大的花梨木圆桌旁,气氛凝重如雷雨来临前的夏日午后。
这张圆桌是沐英特意命人打造的,取“圆融议事”之意,然而今日,这张圆桌却成了各方势力较量的舞台。
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丝毫无法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被空气中无形的杀气搅得纷乱。
桌子的一边,坐着的是永昌卫指挥佥事赵德胜,他虬髯怒张,一双铁拳紧握,仿佛下一刻就要砸在桌上,他身后站着几个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军屯百户,眼神如刀,死死盯着对面。
桌子的另一边,则坐着一个穿着虎皮坎肩、脸上画着奇异油彩,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傣族土司——芒市部落的首领刀南罕。他的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他的身后同样站着几个手按刀柄、目光不善的部落头人,以及一位身着靛蓝衣裙、面容沉静的傣族少女,在众多彪悍的身影中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他们的中间,坐着一群表情比哭还难看的“评理人”。布政使王绩、按察使张枫、都指挥使郭英……整个云南的三司大佬都到齐了。当然还有那个被西平侯沐英亲切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特邀参赞”——陈立。他垂着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仿佛周遭的狂风暴雨都与他无关。
他们今天要“议”的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却可能让整个云南再次血流成河的“小事”。
——永昌卫阿瓦山下的一支军屯部队,为了争夺一条山溪的灌溉水源,与芒市土司的部落打起来了。
打得很凶。
死了几个人,伤了上百个。
现在双方都集结了上千人马在山口对峙着,一旦这里谈崩了,那边就可以开片了。
……
“侯爷!诸位大人!”
指挥佥事赵德胜第一个拍了桌子,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
“此事没什么好议的!”
“那条山溪就在我大明版图之内!我大明的军户,用我大明的水,灌我大明的田,天经地义!”
“是这些蛮子不讲道理先动的手!他们不仅打伤了我们的人,还毁了我们的水渠!依末将之见,当立刻发兵征讨!将这不服王化的芒市部落彻底踏平!以儆效尤!”
他这番话说得是杀气腾腾,代表了军方最直接也最强硬的态度。
“佛祖在上,你这种‘嘎短’(短命鬼)的屁话,连‘勐历板’(地狱)都嫌脏!”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的土司刀南罕就用一口汉话夹着方言的话给骂了回来。
“那条河我们傣人叫它‘芒杏河’!是我们祖祖辈辈饮用了上千年的圣河!你们这些汉人一来,就在我们的圣河上游,又是筑坝又是改道,不仅打扰了我们的神灵,更是影响了我们下游数千亩梯田的灌溉!我们不过是去讨个说法!你们的人就动了刀!”
他说着猛地掀开了身旁一个头人的衣服,只见那头人的胸口上,赫然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侯爷您看!”刀南罕的眼睛都红了,“我部落的勇士,死伤远在你们之上!若不是看在您西平侯的面子上,我芒市上下三万勇士,早就踏平你们那个小小的军屯了!”
“我等并非不尊重大明朝廷,只是希望能够在遵从王化的同时,保全部落信仰与生计。”
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激烈的争吵再次爆发,整个花厅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沐英依旧没有说话,面色沉静如水。他只是按照皇帝陛下那道古怪的“新政”章程,示意三司的大佬们,各自发表“专业意见”。
布政使王绩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咳咳…依本官之见,此事根源在于‘地契’不明。那片土地虽已划归军屯,但其与土司领地的边界,并未有明确的勘界文书。依本官看来,双方都有情理。军屯是朝廷大计,不可轻废;土司生计也是地方安稳的关键。不若各退一步,从长计议……”
他这是在和稀泥。
都指挥使郭英则冷哼一声:“军屯之地乃国之根本,岂容蛮夷染指?!依我看,当以‘防务’为重!立刻增兵永昌卫,将那芒市部落给围起来!逼他们交出凶手,割地赔款!”
他主张用拳头说话。
而按察使张枫,则翻了翻手中的卷宗,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说道:“《大明律》有云,凡无故械斗致人死伤者,首犯当斩!胁从流三千里!此事既已出了人命,便当依法严办!将双方首恶尽数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他要按规矩办事。
三种意见,三种立场,吵来吵去,又回到了那个无解的死局。花厅内的空气几乎凝滞,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无力。赵德胜和刀南罕互瞪着对方,仿佛下一刻就要掀桌子动手。
……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
沐英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安静地喝着茶,仿佛在听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剧般的年轻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焦急,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在看一场有趣戏剧般的微笑。
这让沐英的心中愈发地有了底气。他知道这位“天启者”一定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早已看透了这盘棋局的本质。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郑重,且充满了期盼的语气,打破了帐内的僵局。
“陈同知。”
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花厅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无论是愤怒的、不屑的、还是期待的,全都聚焦到了那个年轻人身上。
“此事,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