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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凤阳,这座御笔钦定的“龙兴之地”,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氛围。

城内是被“荣迁”而来的江南富商、两淮豪强。圣旨将他们连人带财挪到了这座除了“皇乡”虚名外一无所有的城市。他们的财富如同春雪消融在无休止的营造和捐税中,更被“凤阳Hu籍”这道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倾尽所有只求将“商籍”改成一个不那么低贱的“民籍”。

城外是本地“老户”。他们贫穷,却又以姓朱或攀附朱姓为傲。他们将精力全耗在“体面”的攀比上:你家今天唱《万寿无疆》,我家明天就得砸锅卖铁请更贵的班子唱《陛下圣明》。所有人都在这“帝乡”的巨大光环下,疲惫地表演着虚荣,近乎窒息。

当“联席参议廷”试行的圣旨抵达凤阳,知府黄仕仁(虚构),这位以“干练”闻名的官员,立刻召集心腹密议。

“陛下圣明,此策意在广开言路,治国良方也!”黄仕仁朗声道,随即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然则,中都乃陛下家乡,天下瞩目!此番试行,我们要办的不仅是‘廷议’,更要办成‘典范’、‘样板’!让陛下看到中都官员对新政领会最深、执行最力、成效最显!此乃我等殊荣与职责!”

堂下众人心领神会,纷纷盛赞府台大人深谋远虑,体悟圣心。

一场精心筹备的“盛事”迅速展开。

仅仅三日后,凤阳府“联席参议廷”便在钟鼓齐鸣中“隆重”成立。黄仕仁不仅请来了卫所指挥使、按察佥事、地方耆老、富绅,更别出心裁地请来几位大儒充作“特邀参赞”,以显“议政论道”之格调。

至于议题,黄仕仁“精挑细选”。困扰“新户”的户籍枷锁、让“老户”疲于奔命的生计之艰,皆被悄然搁置。最终悬于堂前的议案是——“关于彰显中都气象、颂圣恩以固国本之若干建言”。

会议在“和谐庄重”中开场。黄仕仁率先发言,从陛下“龙兴”凤阳赞颂至今日“大明伟业”,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引得众人频频颔首。

凤阳卫指挥使随即起身,这位将领不谈军务,却声情并茂追忆追随陛下“涤荡胡元”的峥嵘岁月,说到动情处虎目含泪,引得满堂唏嘘。

按察司官员接着痛陈前元弊政,盛赞陛下再造华夏之功,堪比尧舜。

就连那位充场面的大儒,也被“气氛”感染,即兴赋诗,极尽歌颂皇恩浩荡、文教昌明。

议事厅内颂圣之声不绝,言辞华彩纷呈。诸公踊跃发言,尽皆感念天恩,竟无一人触及钱粮刑名等实务,心照不宣地回避任何可能引发争执的话题,只沉醉于最能体现“忠心”与“和谐”的场面话中。

到了关键的“票拟”环节,针对那“彰显中都气象”的议题,众参议殚精竭虑,竟拟出三套“翔实”方案!

方案一:于皇陵神道广植苍松翠柏,“松柏常青,寓意国祚永固,肃穆庄严,以配天家威仪”。

方案二:神道沿途增立石人石马,“拱卫陵寝,壮声势,显皇家礼仪隆盛”。

方案三:遍访名山搜罗白鹿、仙鹤等“祥瑞”,放养皇陵左近,“以期天人感应,彰陛下德配天地之功”!

三套方案文采斐然,考据详实,只是细品之下,尽皆华美空洞的虚文。

潜伏于暗处的锦衣卫百户,冷眼记录着这场烈火烹油的闹剧。他想起离京时指挥使毛骧冰冷的嘱咐:“看清楚,那里的人是如何将‘忠敬之心’,演成一门‘学问’的。”他无声冷笑,将记录中都官场百态的密报与那三份花团锦簇的“票拟”,小心封入绝密信匣。他清楚,当这些呈送御前,凤阳的天,怕是要变了。

应天府,皇宫。

朱元璋的御案上,摊开着那份来自凤阳、字字浮华的奏报。

他读得很慢,脸上如同覆了一层严霜。那些肉麻的颂词,那些荒诞的“祥瑞”方案,落在他洞察世事的眼中,犹如一场拙劣的皮影戏,处处透着虚假逢迎。

最后一个字读完,御书房死寂无声,烛火噼啪轻响。侍立的云奇与下方的毛骧屏息垂首,空气凝滞沉重。

朱元璋缓缓地,几乎一寸寸地,将那份耗费了凤阳官员无数“巧思”的精美奏报合上。

他没有摔,也没有骂。

他只是用两根手指,将奏报轻轻推至御案边缘,仿佛它是不洁之物,玷污了处理军国要务的中心之地。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两人,那目光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

“这就是咱的龙兴之地,”声音低沉平稳,字字如冰珠砸落,“给咱交出的‘答卷’。”

“朕让他们联席,是让他们解决黎民之苦,社稷之艰。”

“他们倒好,心思全用在如何妆点太平、歌功颂德之上。”

他微微后靠,指尖轻敲紫檀扶手。

“种松柏,置石兽,寻祥瑞……”

“看来中都凤阳,已是人间仙境,无忧无虑,只剩琢磨如何给皇陵‘锦上添花’了。”

一声极轻的冷笑,毫无暖意,唯有无尽嘲讽与深寒。

“好,好得很。”

凤阳积弊,他岂会不知?富户怨怼,豪强跋扈,早有耳闻。但他未料,朱家根基之地,帝乡之所,官场风气竟腐坏至此,从上至下,浸淫于虚伪不实的恶臭之中!

一种深切的疲惫感取代了寒怒。他用力按了按眉心,驱散那厚重的失望。

这一刻,他莫名想起了西南那份尚无详细动静的奏报,想起了那本字迹潦草、满纸“大逆”之言,却往往句句要害的日记。

那小子纵然混账,开口“老朱”闭口“毛病”,将他规矩批得一无是处。

但至少,那字里行间,是未曾粉饰的真相,是冰冷刺骨的大实话。

而这,正是身处阿谀汪洋中的他,此刻最渴望之物。

静默良久,他才再度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倦怠,却不容置疑:

“云奇。”

“老奴在。”

“去,”朱元璋目光变得幽深锐利,仿佛穿透宫墙千山,“将云南的奏报,都给朕取来。”

“朕要看看,陈立那个小子……”

“在西南那蛮荒之地,又给朕捅出了怎样的娄子,说出了何等‘实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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