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大典的热烈气氛,如同春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洱海卫。
数万军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春耕之中。
田野间是“洱海犁”那轻快悦耳的翻土声,工坊里是铁匠们锻造复合钢农具的“叮当”交响,堆肥场上是人们将一车车“黑土金”运往田间地头的欢声笑语。
整个卫所都沉浸在一种对未来大丰收的盲目乐观之中。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推动者,陈立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份隐忧。
他知道光有好的工具和好的肥料是不够的。农业这个人类最古老的产业,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看天吃饭的行当。而云南的天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旱季能一连数月滴雨不降,将最肥沃的红土地都晒得干裂起皮。雨季又能在一夜之间倾盆如注,让最温顺的河流都变成吞噬一切的洪水泥石流。
想要将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的手里,就必须驯服这片土地上最桀骜不驯的命脉——水!
这一日他将指挥佥事李信和王辅召集到了自己的指挥所。
“大人,您找我们?”李信看着陈立面前那张铺开的、画满了各种河流与山脉的简易舆图,有些不解。
“二位请看。”陈立指着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洱海坝区的广袤平原,“我们的田都在这里,而我们的水却在那里。”
他的手指移向了地图西侧那片连绵起伏的苍山。
“苍山雪水融化而下汇聚成溪,最终注入洱海。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无尽宝藏。但我们现在却任由它白白地从我们的田边流淌而过,最终汇入那不产粮的大湖之中,这是何等的浪费!”
王辅这位军中宿将闻言点了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末将也曾想过,若能修筑几条水渠,将山溪之水引入田间,必能解干旱之忧。只是这开山凿石修建水渠非是易事,工程浩大耗时耗力,且稍有不慎水淹良田,反而得不偿失啊。”
他说的是这个时代所有水利工程都面临的困境。没有精确的测量工具,没有科学的流量计算。修水渠全凭一代代人用肉眼观察,用经验估算,用无数次的失败和人命去堆砌出一条勉强可用的水道。
“王佥事所言甚是。”陈立的脸上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工程之所以难,并非因为山石之坚,而是在于人心之惑。”
“我们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自然步步谨慎、处处险阻。”
“但若是,”他目光沉静,“我们能在下水之前,就先探明这河底的每一处深浅呢?”
……
三日后。
一支由一百余人组成的、经过简单培训的、看起来极其古怪的队伍,从洱海卫新城悄然出发,向着西侧的苍山深处进发。
队伍的领头人正是陈立。
他的身边跟着李信、王辅,以及几位世代居住于此、最熟悉本地山川的白族老向导。
而队伍的主力则是一群让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感到无比困惑的“特殊人才”。有二十名是从军户里挑选出来的、有一定文化的少年屯兵,他们是“格物蒙学”的第一批旁听生。有二十名是卫所里手艺最巧的木匠和竹匠。还有六十名则是从“屯垦营”里挑选出来的经验最丰富、眼神最锐利、脚程最稳健的精壮汉子。
他们只携带了少量用于防身的兵器,手中拿着的多是一些让人看不懂的、稀奇古怪的“工具”。
有长短不一、上面用墨线画满了细密刻度的“标尺”。
有由两根笔直的木杆和一个水准泡(用掏空的羊肠注入了部分水和气泡再用蜂蜡密封而成)组成的简易“水准仪”。
有由一个巨大的、刻满了三百六十个刻度的圆形木盘和一个悬挂着重物的十字丝线组成的简易“测角器”。
还有长达数十丈的、由坚韧的麻绳搓成、每隔一尺都打着一个红结的“测量绳”。
这支队伍就是陈立为了驯服洱海之水而亲手组建的,大明第一支半专业化的“地理勘探大队”!
……
“大人,您看那条河,便是本地最大的‘阳溪’。每年雨季它都会泛滥成灾,可一到旱季又会断流。”
一名白族老向导指着山谷间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对陈立说道。
陈立点了点头。他没有急着去观察河水,而是拿出了他的“秘密武器”。
“第一组,架设水准仪!”他沉声下令。
几名有文化的少年屯兵立刻熟练地将那台看起来简陋、却蕴含着“连通器原理”的仪器,稳稳地架设在了河岸的一块平地上。
“第二组,竖立标尺!”
两名精壮的汉子分别扛着两根长长的标尺,趟入冰冷的河水中,一左一右立在了河道的两岸。
“报数!”
一名负责观测的少年眯起一只眼睛,通过水准仪上那根细细的瞄准线,高声喊道:“左岸,七尺三寸二!”
另一名负责记录的少年立刻在一块小木板上,用木炭笔飞快地记下了这个数字。
“右岸,七尺一寸五!”
“落差,一寸七!”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
这支古怪的“勘探大队”,就用这种在当地人看来充满了“巫术”色彩的方式,走遍了洱海卫周边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
他们不再仅仅依赖经验和直觉,而是第一次用准确的数据,去理解这片土地的真实面貌。
山的高度不再是“很高”,而是“海拔三百二十丈”。河的宽度不再是“很宽”,而是“三十七步又三尺”。土地的坡度不再是“有点斜”,而是“每百步,落差三尺二寸”。
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最先进的思维,将这片原本模糊而神秘的山川,一点一点地转化成了一张由无数个精准“数据点”所构成的、前所未有的数字地图!
……
这个过程是艰苦的。
他们攀登过湿滑的悬崖,穿越过布满毒虫的密林。他们与山间的野兽对峙过,也曾被突如其来的山雨困在山洞里三天三夜。
虽然艰苦,却无人抱怨。
陈立所传授的那些实用知识,让他们第一次对脚下的土地有了全新的认识。
他会告诉那些有些文化的少年,为何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
他会教那些工匠,如何用最简单的“勾股定理”,去计算一棵他们无法企及的大树的高度。
他甚会告诉那些普通的士兵,如何通过观察北极星,来在黑夜中辨别方向。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仅是在“勘探”,他更是在“传道”!
将那些源自于另一个文明世界的、理性的、科学的火种,一点一点地播撒到这些最朴素的、也是最渴求知识的心田里!
……
一个月后。
当这支晒得黝黑却精神矍铄的队伍,带着数十卷写满了密密麻麻数据的皮纸,和几大箱珍贵的矿石样本返回洱海卫时,所有人都猜测,一场足以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真正“大工程”,即将在他们这位神鬼莫测的指挥同知大人的手中,正式拉开序幕!
……
应天府,皇宫。
朱元璋的案头,又新添了一册日记抄本。
近一月来,他仿佛透过这纸页,亲历了一场对西南边陲山川的重新“丈量”。
那名为“水准仪”、“测角器”的奇巧之物,竟能将山河高下、地势陡缓,化为可度量的数字;那“海拔”之论,更是抽丝剥茧,将这万里江山的脉络,清晰地铺陈于他的御案之上。
【洪武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晴。】
【勘探收官,数据整理已毕。】
【结果远超预期!洱海坝区自苍山至湖畔,天然高差竟达三十丈之巨——此乃天赐水力之利,自流灌溉再无难题。】
【更于西山中发现大量优质露天煤铁矿,两矿相距不足十里!此乃天授宝库,未来之基!】
【当初朝廷划此地于我时,只怕谁都未曾料到此“边地”竟藏有如此乾坤。】
【也好,既交于我手,我便在此——从测量开始,一尺一寸,踏实做起。】
【下一步,制作沙盘,全面规划。】
【我要让这片土地自己说话,让数据展示何谓真正的——系统性水利工程。】
朱元璋合上日记,并未望向西南,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殿中那幅巨大的《大明寰宇全图》。
他的目光望向云南那片曾经在他心中仅是标注着“土司”、“瘴疠”、“羁縻”字样的区域。
“水准…测角…海拔…”
他低声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
此子所见之世,竟与舆图所绘,迥然不同。舆图勾勒疆域,而此子之术,却在解析大地本身的呼吸与脉搏。
那“三十丈高差”是力量,“煤铁相依”是财富。这些天地间的道理一直存在,却无人能如他般,看得如此透彻,并欲将其化为己用。
“系统性水利工程…”
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日记最后那几行字上,眸中神色深沉难辨。
此法若成,其所惠及又岂止一隅之地?若能推及黄河、淮水……
他缓缓后靠入龙椅,指节轻叩扶手。
那条“新路”前方所通的,恐怕远非仅仅一个富庶的洱海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