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卫,临时指挥所。
往日里,这座由破旧庙宇改造而成的指挥所,虽显简陋、却也宽敞。今日却被一众文武挤得水泄不通,空气沉闷,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指挥同知陈立、指挥佥事李信、王辅、镇抚司镇抚周勇、中千户所正千户钱振……
洱海卫所有核心的武将和文吏,都屏息凝神围拢在一个巨大的、用红布严密覆盖的物体周围。
众人的目光都紧锁在那块巨大的红布上,神色间是按捺不住的好奇。
红布之下,是陈立大人带着他那支神出鬼没的勘探队,忙活了一个月的成果。
李信等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只知道,自从勘探大队归来之后,陈大人便将自己和那些木匠,以及有一定文化的“小先生”们,关在了这间大殿里整整七天七夜。
七天里除了送饭的伙夫,任何人不得靠近。里面不时传出各种奇怪的敲打声、测量声和陈大人那偶尔兴奋、偶尔又烦躁的自言自语。
而今日就是“开箱”的日子。
陈立看着帐内那一双双充满了探究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
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红布的一角,然后猛地向后一拉!
“嘶——”
当红布被揭开,露出下面那物体的真容时,指挥所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着的抽气声。
那不是什么图纸,也不是什么模型。
那竟是一方微缩的山水地貌!西侧苍山十九峰,峰峦起伏,东侧洱海万顷,波光微漾,其间平原、河流、村寨,无不精细备至。
而中间那片广袤的坝区更是精细到了极点!哪里是平原,哪里是丘陵,哪里是村寨,哪里是河流……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精准的比例被完美地复刻在了这个小小的沙盘之上!
“这……这是……”
王辅戎马半生,见过的沙盘地形图不知凡几,此刻却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身子,眯起了眼。
他戎马半生也曾见过军中的“沙画堆土”,但那与眼前这个精细到连一条小溪的拐弯都清晰可见的“沙盘”相比,简直就是孩童的玩物!
“……这简直是鬼斧神工。”钱振的声音干涩,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指尖到了半空又猛地缩回,仿佛怕碰坏了什么要紧的物事。
陈立看着众人那震撼的表情,心中充满了满足。
他知道,自己这七天七夜的心血没有白费。这个沙盘,凝聚了他全部的现代测绘学知识和工程学思维。那一条条看似随意、用细线画出的“等高线”,那一个个用木牌标注的“海拔”数据,所呈现出的视野与精度,与他所处的这个时代的制图技艺有着天壤之别,是当代舆图师们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境界。
“诸位,”陈立拿起一根长长的指挥杆,声音充满了自信,“这,就是我们的家园。”
“也是我们即将为之奋战的战场!”
他手中的指挥杆指向了沙盘上,那几条从苍山之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模型。
“这是阳溪,这是永平河,这是波罗江……”
“过去它们是我们的敌人。旱季它们干涸让我们的土地龟裂,雨季它们泛滥让我们的家园变成一片汪洋。它们就像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奔腾,无人能挡。”
他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的沉稳和有力。
“而从今天起,我们就要为它们套上笼头、戴上嚼子!”
“让它们变成我们最温顺的奴仆,最强大的力量!”
他拿起一个装着蓝色颜料的小水壶,将其中的水缓缓地注入了沙盘最高处那代表着苍山雪水的“源头”。清水顺着预先挖好的河道开始缓缓地向着东侧的“洱海”流淌。
陈立用指挥杆指向沙盘上阳溪上游,一个两山夹着的狭窄地方。
“大家看这里,这个地方叫‘龙口关’。两边的山壁都是坚硬的岩石,地形非常险要,像一道天然的大门。”
他接着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打算用一年时间,就在这里建一座水库大坝,高三丈,长五十丈!”
“修水库?在这儿?”王辅和李信对视一眼,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怀疑。王辅上前一步,语气非常严肃:“大人,在山洪的必经之路上建坝,这等于是在我们头顶上聚了一个大水盆啊!万一出了差错,下游可就全完了!”
“王佥事别急,你的担心我非常理解。”陈立显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个反应,他笑着让大家继续看沙盘。
他拿起几块事先准备好的、中间带着缺口的木板,插在了“龙口关”的位置。
“谁说要修坝就得把水完全堵死呢?我修的这个坝,关键不在于‘堵’,而在于‘控’。”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往沙盘的上游倒水。大家清楚地看到,水位涨到木板缺口的那个高度时,多余的水就顺从地从缺口流走了,一点也没有威胁到坝体本身。而被大坝拦住的那部分水,则稳稳地蓄积起来,形成了一个水位稳定的水库。
“这……这是怎么……”王辅看呆了,眼前的景象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个原理其实很简单,”陈立解释道,“我们不给洪水硬碰硬的机会。我们给它留好出路,只拦住我们需要的那部分水。水多了,它就自己从这条备用的水路流走,保证大坝绝对安全。天旱时,库中所蓄之水,便可开闸放下,灌溉下游良田。”
他总结道:“说白了,就是各取所需,该走的让它走,该留的我们留,大家相安无事。”
这番话虽然理念新奇,但通过沙盘的演示变得非常直观。众人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背后的所有道理,但眼前看到的效果和他们最担心的安全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一时间都被这精妙的设计镇住了,说不出话来。
陈立没有停下,他拿起指挥杆在那座“水库”的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点了一下。
“有了这座水库我们就有了控制水源的第一个‘阀门’。”
“而接下来就是第二步就是——开凿主干渠!”
他用指挥杆顺着沙盘上那条早已画好的、沿着山麓缓缓下降的红色线条一路向南划去。
“我们将从水库的底部开凿一条宽三丈深一丈的主干渠,引水库之水一路南下。这条干渠将如同我们洱海卫的‘主动脉’,为下游所有的农田提供最稳定的水源!”
“可是……大人,”李信提出了新的疑问,“这山路崎岖高低不平,如何能保证水能顺畅地流到十数里之外呢?万一挖高了水过不去,挖低了又会泛滥,这其中的尺度极难把握啊!”
“李佥事问到点子上了。”
陈立微微一笑,他指着沙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用细线画出的“等高线”。
“这就是我和那支勘探大队,耗费了一个月的心血带回来的答案。”
“这条红线看似随意,实则是严格地沿着同一条‘水平线’进行规划的。它的每一寸都比前一寸要低上那么一丝丝。如此则可保证水流永远只会温顺地向前流淌,而绝不会倒灌和泛滥!”
他这番话如同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在场所有人的认知被刷新、被颠覆!
原来修水渠竟然还有如此精妙的如同算学般的道理!
他们再看向那张沙盘时,眼神中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震撼”,而是如同仰望星空般的敬畏!
陈立知道已经说服了他们。
他手中的指挥杆,最后重重地点在了西山工业区那个他早已规划好的位置上!
“有了水库,有了主干渠,我们就有了生生不息可控制的水源!”
“而这股水源在流经西山之时,其蕴含的巨大‘落差’,将为我们提供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
他将一个提前做好的、精巧的、可以转动的小水车模型,放在了那条预留的“工业引水渠”的末端。他再次向上游注入清水。清水顺着干渠流淌而下,当一股支流冲入那条工业引水渠,并最终冲击在小水车的叶片上时,那架精巧的水车在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中飞快地旋转了起来!
它带动着旁边小小的鼓风机和锻锤模型,一下一下,规律地运作起来。
大殿里静得只剩下那模型运行的细微声响。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自行运转的‘工业区’,仿佛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终于完整地看懂了陈立这个宏伟蓝图的全貌!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灌溉工程!
这是一个集“防洪”、“灌溉”、“工业动力”于一体的神乎其技的系统工程!一个足以让他们洱海卫,从一个靠天吃饭的农业卫所,一跃成为一个拥有着无穷潜力的、自给自足的工业区的创世蓝图!
“诸位,”
陈立放下指挥杆,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已经惊讶到有些麻木的脸,嘴角勾起了自信的弧度。
“现在还有人觉得,我们是在修一条普通的水渠吗?”
没有人回答。
千户钱振猛地抱拳,甲叶铿然作响,他对着陈立深深一躬。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真诚的敬服:“大人!”
“末将钱振眼界浅薄,先前多有怠慢!今日方知大人之能,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万一!”
“请大人下令!”
“末将愿为前驱,但有所命,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