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大步流星，脚下的道路平整坚实，路边的排水沟有新修的痕迹。他穿过忙碌而井然有序的街巷，朝着指挥使衙门走去，心中的讶异越来越浓。
眼前的景象与他闭关前的记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稻田中均匀散落的黑褐色堆肥，数量远超去年；水渠边旋转不息的新式汲水水车，不停地将河水汲向高处，灌溉着山坡上的梯田，其旋转顺畅，结构也甚是合理；甚至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新绿、沃土和淡淡鱼腥的奇特气味……相较去年这个时候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而这，竟发生在他几乎与世隔绝的短短数月之内？发生在他那位虽聪慧却从未系统学习过现代农学的妻子手中？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飞，眼前的欣欣向荣渐渐模糊，被拉回到三个多月前，那个寒意未消的初春。
那是二月中，浪穹东山深处的晨雾还带着刺骨的湿冷。
记忆的画面里，他正站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口，身上沉重的甲胄凝结着露水。身后是经过初步休整、但眉宇间仍带着疲惫与杀气的洱海卫新军。更远处山林间，隐约可见临时关押着的、黑压压一片的俘虏。
战事虽取得了关键胜利，击溃了佛光寨主力，但元段残余势力的核心头目却利用复杂地形钻入了浪穹东山更深处。沐英主力正在后方清剿扫尾、稳固防线，而咬住残敌、防止其遁入茫茫深山与外部势力勾结的重任，就落在了他这支熟悉当地情况、且装备了最新式火铳的“尖刀”身上。
出征前，他与玉姣仓促见了一面。他将卫所印信和一道手令交给她，叮嘱道：“玉姣，我军务紧急，必须即刻进山。卫所内政，我已交代李信等人辅助于你。春耕在即，万事艰难，若有急难决断之事，可多与几位老成吏员商议，一切以稳住局面为上。”
他记得玉姣当时重重点头，眼神虽有不舍与担忧，却异常坚定：“夫君放心前去，家中一切，有我。”
话虽如此，两人心知肚明形势之严峻。他这一去，归期难定，浪穹东山山高林密，通讯几乎断绝。而身后的洱海卫，除了五千士兵，青壮也多被征发，存粮消耗巨大，春耕人力、畜力、种子、肥料无一不缺，完全是一副烂摊子。将一个土司之女、并无正式官身的她推至台前，去应对那些积年的老吏和可能阳奉阴违的军将，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进入浪穹东山后，通讯彻底中断。他全身心投入到艰苦的山地追踪与零星战斗中，虽然伤亡不大，但是零星的战斗却一直在发生。每当夜深人静，扎营于荒山野岭，听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他总会忍不住想起洱海卫，想起玉姣。
他脑海中勾勒出的画面，是玉姣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指挥使衙门里，面对着一群面色为难、不断陈述各种困难的老吏；是春耕时节已到，却因缺乏劳力而大片荒芜的田地；是仓库里日渐减少的存粮和军属们焦虑的眼神；甚至可能还有因他不在而暗中滋生的不满与怠工……
他想象着她如何咬牙支撑，如何努力理解那些繁杂的政务，如何试图下达命令却可能遭遇无形的软钉子。每一次想象，都让他的心揪紧一分，深感愧疚与无力。他能率军在山中与敌周旋，却无法为她分担后方的千斤重担。他只盼着她能勉强维持住局面，不至于出大乱子，等他回去再收拾残局。没想到的是，皇帝的一道命令，又让他被迫闭关近三个月研发新式燧发枪。
他只希望玉姣能在李信、王辅等人的辅助下稳住局面，从未敢奢望，她不仅能稳住局面，竟还能开创出如此一番新天地！
“大人？”
一声恭敬的问候将陈立从深沉的回忆中惊醒。
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站在了指挥使衙门的台阶下。守卫的士兵正向他躬身行礼。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关于浪穹东山的烽烟、关于玉姣独自苦苦支撑的想象画面强行压下。现实与回忆的巨大反差，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他点了点头，迈步踏上台阶，推开了衙门那扇熟悉的大门。
公房内，光线明亮。刀玉姣正坐在原本属于他的那张宽大书案后，埋首于一叠文书之中。她身着一声靛蓝色的滇南少数民族常服，衣袖利落地挽起，露出半截光滑的小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唯有几缕碎发垂落额侧，更衬得她神情专注而认真。
她时而提笔疾书，笔走龙蛇；时而凝眉思索，指尖无意识地轻扣桌面；时而侧过头，低声与侍立一旁的书吏清晰交代几句事项。那份沉稳、干练、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与他记忆中那个温柔美丽、略带羞涩的妻子形象既完美重叠，又仿佛多了一层令人心折的耀眼光彩。
书案旁，还坐着一位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极为素净的灰色布裙，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水，正安静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她的存在感并不张扬强烈，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静与智慧的气场，仿佛一切喧嚣与纷杂到了她身边，都会自然而然地沉淀下来。
陈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幅画面——他的妻子，正在他的位置上，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他留下的、本该是纷乱如麻的政务；而那位陌生的、气度不凡的女子……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苏先生？
难道这位，就是王辅和农官口中那位如同“神人天降”般的苏先生？
就在这时，刀玉姣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从文书中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她的眼眸先是一怔，似乎难以置信，随即瞬间迸发出无法掩饰的惊喜与激动光芒，下意识地地立刻站起身。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