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刀玉姣这一声呼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瞬间打破了公房内凝神办公的宁静。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膝上的几卷文书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那灰衣女子闻声也抬起头,放下手中账册,沉静的目光投向门口的陈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了然。
陈立大步走进来,目光紧紧锁在妻子身上。数月不见,她清瘦了些,但眉宇间那股柔韧坚毅的气质却愈发鲜明,眼眸亮得惊人,那是独当一面、历经磨练后沉淀下来的光彩。
“玉姣,”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饱含着复杂的情感,“你辛苦了。”
刀玉姣绕过书案,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关切:“妾身不辛苦,夫君大事要紧!夫君……瘦了,也黑了。这些时日定然吃了不少苦。”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抚去陈立脸上的一道灰痕,手伸到一半又觉不妥,赧然地收了回去。
陈立摇摇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我无妨。倒是你……”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却处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书,最后落回妻子脸上,语气充满了惊叹与困惑,“外面……我都看到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闭关不到三月,洱海卫怎会……怎会变得如此生机勃勃?还有这位是?”
他的目光转向那位已然站起身的灰衣女子。
刀玉姣这才恍然,连忙侧身引见,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重:“夫君,这位便是我的启蒙恩师,苏远芷先生。若非先生及时赶来相助,洱海卫绝无今日景象。”她又对苏先生道,“先生,这便是家夫陈立。”
苏远芷微微颔首,行礼道:“民妇苏远芷,见过陈指挥。”她的声音平和清越,举止从容不迫。
“苏先生不必多礼!”陈立连忙还礼,态度极为诚恳,“陈某方才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实乃奇迹。听周勇他们言道,卫所种种变革,皆赖先生妙手点拨。先生于我洱海卫,实有再造之恩,请受陈立一拜!”说着,他便要躬身长揖。
苏远芷侧身避开,淡然道:“陈指挥言重了。民妇不过略尽绵力,诸多事务,皆是玉姣统筹决断,上下军民用心用力所致,民妇不敢居功。”
“夫君,此事说来话长。”刀玉姣请陈立和苏先生各自坐下,又命书吏去备些茶点,这才缓缓道来。
她的叙述将陈立的思绪再次拉回那段他未知的时光。
“你领军深入浪穹后不久,春耕时节便到了。”刀玉姣的声音平静,却勾勒出当时的艰难,“战事刚起,壮丁稀缺,畜力不足,沟渠淤塞,堆肥更是远远不够。几位老农官日日来诉苦,言说若误了农时,今岁收成堪忧,莫说安置俘虏,便是卫所自身口粮都恐难以为继。”
陈立凝神听着,他能想象到那是何等焦头烂额的局面。
“我依你临走前的交代,下令暂停非紧要操练,命军户协助春耕,又组织妇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于根本无益。那些堆肥法子,那些引水灌溉的难题,非我所长。”她看向苏远芷,眼中充满感激,“我深知若无良策,空耗人力亦是徒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修书一封,恳请恩师前来相助。”
苏远芷接口道,语气依旧平淡:“玉姣信中已将卫所困境与新法堆肥、水车等事言明。我看此事关乎数万军民生计,不敢怠慢,便即刻动身前来。”
“先生抵达后,未作停歇,便让我带她遍巡田亩、堆肥场与水源。”刀玉姣继续道,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彩,“先生于农事工造之精熟,令人叹服。在堆肥场,她只看一眼,便指出原先堆肥发酵火候不足,肥力未能尽释。”
苏远芷微微点头,解释道:“《齐民要术》有云,‘凡耕之本,在于趋时,和土,务粪泽’。粪肥亦需‘和’。陈同知所传之法已是极佳,然若能加入当下时令正盛的紫云英、苕子等绿肥一同沤制,再辅以洱海河泥之阴凉调和粪尿燥热,以草木灰增添其力,则肥力更醇厚温和,易于禾苗吸收,预计可增三成之效。”
陈立听得心中震动。这已不是简单的农事经验,其中蕴含的竟是朴素的化学(中和反应)和生物学(发酵)原理!这位苏先生,绝非常人!
“当时亦有老农觉得收集绿肥河泥太过繁琐,心有疑虑。”刀玉姣笑道,“先生也不争执,只让我们辟出试验田,以事实说话。结果不过数日,新法所沤之肥,发酵剧烈,温度灼手,气味醇厚,远胜旧肥。那些质疑之声,自然便消散了。”
“其后,灌溉难题凸显,高地之田眼看秧苗缺水。”刀玉姣继续道,“先生观察工坊之水车后,便提出可造‘龙骨水车’用于提水灌田。她口述结构原理,我……我试着召集格物蒙学的学生,用夫君你平日提及的算学几何知识加以核算,竟与先生所言分毫不差!”
苏先生看了一眼刀玉姣,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玉姣于此道,亦颇有天分。一点即透。”
刀玉姣脸上微红,接着道:“我们便召集工匠,依此打造。第一架水车建成那日,河水哗啦啦被提上高田,久旱秧苗得以滋润,军民欢呼震天……夫君,你未能亲眼所见,那场景着实令人激动。”
陈立能想象到那场面,不禁心驰神往。
“至于那稻田养鱼之法,”苏远芷淡然道,“古已有之。汉魏之《魏武四时食制》便提及‘郫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可以为酱’。鱼游田中,能食虫除草,松动禾根,其粪亦可肥田,一举数得,可有效防治稻瘟。”
陈立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位苏先生的出现,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顶级工程师,将他留下的那些略显粗糙的“理论图纸”和本地实际情况相结合,进行了完美的“技术落地”和“优化升级”!
他再次起身,对着苏远芷深深一揖:“先生大才,学贯古今,知行合一。若非先生,陈某这些粗浅想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效,洱海卫今岁危矣!此恩此德,陈立没齿难忘!”
苏远芷这次没有避开,受了他这一礼,平静道:“指挥志在富民强兵,心系百姓,方有今日之基。民妇略尽薄力,亦是分内之事。如今卫所根基稍固,同知既已归来,民妇……”
“先生万莫此言!”陈立急忙打断她,语气恳切,“先生乃定海神针,洱海卫百业待兴,诸多革新方才起步,万万离不开先生坐镇指点!还请先生务必留下,助我夫妇一臂之力!陈立必以师礼相待!”
他心中清楚,这样一位博古通今、能将理论转化为实践的大才,其价值远超千军万马!
刀玉姣也急切地看向苏先生。
苏远芷看了看这对神情恳切的年轻夫妇,又望了一眼窗外那片充满生机的土地,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如此,远芷便再叨扰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