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欠。
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侵蚀意识本源的漩涡。方澈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拉扯、稀释,要融入那片空洞的黑暗之中。昏沉怪兽迟缓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他的意识节拍上,让那微弱的、试图观察呼吸的意念明灭不定。
睡吧……
诱惑再次袭来,比任何安眠药都更强烈。泥沼变得温暖而柔软,像一张等待已久的床。
放弃吧……
是啊,挣扎什么呢?现实生活已经一团糟,在这个诡异的梦境里挣扎又有什么意义?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砝码,要将他彻底压垮。
就在意识之光即将被那无声哈欠彻底吹灭的瞬间,方澈残存的意念里,忽然闪过一个与当前危机毫不相干的画面:他三岁的女儿,在一次摔倒后,没有立刻哭喊,而是先抬起头,用含泪的眼睛寻找他。当他冲过去,她才委屈地伸出擦红的小手,说:“爸爸,吹吹。”
那个画面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尖锐的温暖。
“吹吹。”
不是放弃,而是对待。一种最本能的、温柔的对待。
这电光石火间的浮现,仿佛在无尽的迷雾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方澈那几乎冻结的“注意力”,奇迹般地没有去抗拒那强大的睡意,而是模仿着那个动作,轻轻地、对着自身内部那摇曳欲熄的“呼吸感”,“吹”去了一丝意念。
不是对抗,而是轻轻拂过。
如同轻嗅一朵花时,那极其自然、毫不费力的关注。
奇迹发生了。
那滔天的睡意浪潮,似乎因为这极其细微的转向,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断层”。它依然庞大,但不再是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方澈就在这短暂的间隙中,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属于他自身生命最底层的节奏——呼吸的起伏。
一息,入。一息,出。
他放弃了理解,放弃了挣扎,甚至放弃了“战胜”的念头。他只是将自己全部残存的存在,挂在了这一起一伏之上。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真正的稻草——他不再期望这根稻草能把他拉上岸,只是死死抓住,仿佛这是他与“存在”本身的唯一联系。
昏沉怪兽的脚步声停了。
它就在方澈前方不足三米的地方,那张巨大的、不断开合的嘴第一次缓缓闭合。它那没有面孔的头部,似乎微微歪了一下,呈现出一种“困惑”的姿态。
这个渺小的光点,这个本该被它同化吞噬的存在,突然变得……有点“扎手”了。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揉捏的混沌,而是有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坚硬的“核心”——那个专注于呼吸的觉察点。
它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淤泥冒泡般的咕哝声。这声音不再充满诱惑,而是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恼怒。
它再次张开嘴,这一次,不再是诱惑的哈欠,而是一股更加直接、更加蛮横的精神冲击,试图强行碾碎那点可怜的专注。
方澈的意识体剧烈地波动起来,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稳定感瞬间岌岌可危。观察到的呼吸节奏立刻变得散乱不堪。
不行!不能硬抗!
一个直觉在他意识深处尖叫。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与对方相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正面抗衡只会被瞬间摧毁。
退!
这个念头一起,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飘”去,意识的光影在浓雾中拉出一道黯淡的尾迹。每一步都依旧沉重,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泥沼的吸力。
怪兽迟缓地转过身,再次迈开沉重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追来。它的速度并不快,但那种步步紧逼的、无可阻挡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绝望。
方澈跌跌撞撞地在迷雾中奔跑,他能感觉到那怪兽散发出的昏沉力场如同磁石般吸扯着他的意识。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一遍又一遍地将即将涣散的注意力拉回到呼吸上。
一息,入。(跑!)一息,出。(不能停!)再一息,入。(它在后面!)再一息,出。(专注!专注呼吸!)
他的“奔跑”变成了一种奇特的节奏:外在是狼狈的逃窜,内在却进行着一场更加凶险、一刻不能停歇的“注意力争夺战”。他一次次从昏沉的边缘把自己拉回来,全靠那一起一伏的呼吸锚点。
突然,他脚下一空!
那不是泥沼的吸力,而是真正的踏空!他整个“人”向下坠落,“砰”地一声砸在一片硬实许多的地面上,震得他意识发懵。
他惊慌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小片废墟,迷雾稍淡,能看清脚下是断裂的、铺着石板的地面,周围散落着一些扭曲的金属和石块的残骸。这里像是某个巨大建筑倒塌后形成的一个小小“避难所”,暂时阻隔了大部分泥沼。
更重要的是,一进入这个区域,那无孔不入的昏沉力场仿佛被削弱了!虽然依然存在,但不再像外面那样浓得化不开。
追击的脚步声在废墟的边缘停了下来。那头昏沉怪兽在迷雾边界徘徊着,发出不甘的咕哝声,但它似乎不愿或者不能踏入这片废墟。
方澈瘫倒在冰冷的断壁上,意识的光影剧烈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劫后余生的恐惧感此刻才汹涌而来。
但仅仅几秒钟后,一种更深层的寒意取代了恐惧。
他“抬头”,望向废墟之外。
那头昏沉怪兽并没有离开。它只是停了下来,然后,就像一座真正的雕塑,缓缓地、缓缓地趴伏了下来,将那没有面孔的头颅对准了废墟的入口。
它堵在了那里。
它不再主动攻击,只是等待着。等待着方澈意识松懈,等待着那点可怜的专注力耗尽,等待着他自己走出这片废墟,或者,在这片狭小的安全区里,再次被慢慢滋生起来的麻木所吞噬。
它有的是时间。
方澈靠在断壁下,望着迷雾中那个沉默而庞大的阴影,刚刚松懈一点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逃过了 immediate的吞噬,却陷入了无尽的围困。
现实中的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在这个内心世界,以更加赤裸和残酷的方式重演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由微光组成的手。微弱,却不曾彻底熄灭。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地“思考”。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怪兽……到底是什么?刚才那短暂的“胜利”,是怎么发生的?
他回忆起注意力轻轻拂过呼吸的感觉,回忆起女儿画面的突然闪现。
“不是对抗,是对待……”
一个模糊的、没有任何把握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第一颗火星,在他死寂的内心世界里亮起。
或许……出路不在外面这片迷雾里,也不在击败这头怪兽上。
出路,在于他如何运用自己的“注意力”。
他再次尝试,不再去看那虎视眈眈的怪兽,而是将自己微弱的意识,轻轻地、轻轻地,重新安放在那一呼一吸之上。
这一次,稍微容易了一点点。
废墟之内,微光起伏。废墟之外,魔影蛰伏。
对峙,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