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光惨白,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在一切物体表面。
方澈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已经过去了大概五分钟。屏幕上的光标冷漠地闪烁着,在那段写了一半的句子后面,一下,又一下。那句子是关于“内在宁静”的,但现在读起来,只感觉空洞又可笑。
一种熟悉的沉重感包裹着他。不是疲惫,疲惫睡一觉就能缓解。这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像无形的淤泥,从脚底开始淤积,慢慢淹没小腿、腰腹、胸膛……要将他固定在这把椅子上,吞没他最后一点动弹的意念。
他的意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看世界,一切声音——键盘的敲击、同事的交谈、空调的嗡鸣——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昏沉。
这是他给自己这种状态起的名字。它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确凿的、几乎拥有实体的“存在”。它来了,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趴伏在他的背上,将冰冷的鼻息喷在他的后颈。
他试图挣扎,在心里呐喊:“动起来!把这段写完!”但念头如同陷入泥潭的石子,只泛起几个微小的气泡,便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一种“就这样吧,无所谓了”的虚无感。
下班回家的地铁像一条喧闹的钢铁蜈蚣,在城市的隧道里盲目穿行。方澈靠在门边,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脸,和窗外飞驰而过的、被拉成无数光条的广告牌混在一起,光怪陆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更像一个被运输的包裹,没有思想,没有目的地。
这种抽离感让他感到一丝恐惧,但恐惧很快又被更厚重的麻木覆盖了。
推开家门,孩子的笑闹声、厨房传来的炒菜声瞬间涌来。妻子看他一眼,简短地说:“回来了?洗手吃饭。”那眼神里有疲惫,有关心,或许还有一丝被他长期状态所磨蚀掉的期待。他想回应点什么,嘴角牵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闯入了另一个温馨真实的片场,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知道问题在自己心里。他读过那么多身心灵的书籍,做过那么多冥想练习,试图剖析自己,找到那个情绪的开关。可理论和实践之间,隔着一片无尽的、浓雾弥漫的海域。
夜里,他躺在黑暗中,睁着眼。耳鸣声尖锐地响起,那是属于他个人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旁边的妻子已经熟睡,呼吸均匀。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努力地、几乎是绝望地尝试着平时学到的观呼吸法,想抓住一根稻草。
一息,两息,三息……
意识再次涣散。
就在他即将彻底被睡意(或者说昏沉)俘虏的那一刻,某种极限被突破了。他感觉自己没有睡着,而是在下坠。
不是身体的下坠,是意识的下坠。
穿过床板,穿过楼板,穿过坚硬的混凝土和大地,不断向下坠去。周围的景象光怪陆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像流星般划过——父亲暴怒扭曲的脸、母亲默默流泪的眼、稿纸上被划掉的句子、孩子出生时嘹亮的啼哭……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
砰。
一声沉闷的、并非来自耳朵的巨响。
他“站”住了。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浓雾。能见度不足一米,雾气湿冷,粘稠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如果他还有皮肤的话。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有形体,但并非血肉之躯,更像是由一种黯淡的微光凝聚而成。
脚下是泥泞不堪的地面,每抬起一步都异常艰难,发出“咕哝”的声响,仿佛这片大地本身就不愿意放开他。
寂静。
绝对的寂静。连他赖以辨认自我的耳鸣声都消失了。
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这是哪里?梦吗?这感觉真实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向前“挣扎”而行,不知目的,只为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雾瘴。迷雾中,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破败的阴影,像是坍塌的建筑,又或是枯死的巨树,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墓碑。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直到他的意识体都感到一种极致的疲倦,那种熟悉的、想要放弃一切的昏沉感再度袭来,甚至比现实中强烈十倍。
他停下来,几乎要跪倒在泥沼里。
就在这时,前方的浓雾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个轮廓,缓缓从雾中显现。
它体型不大,像一只发育不良的幼兽,通体覆盖着暗灰色的、粘湿的皮毛。它的行动迟缓得令人心焦,一步一步,蹒跚而行。最可怕的是它的头部——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不断开合、打着巨大哈欠的嘴,嘴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强大的、令人意志崩潰的困意和惰性,以它为中心,如同冲击波般向四周扩散。
方澈的意识体瞬间变得更加黯淡,他只想立刻躺下,融入这片泥沼,永远地睡去。
那怪兽似乎“感知”到了他,迟缓地、一格一格地转过身,将那空洞的哈欠对准了他。
昏沉……是它!就是它!
一个明悟在方澈近乎冻结的意识中炸开。
他一直感受到的那头趴伏在他生命背上的怪兽,此刻,就以如此具象、如此荒谬又如此真实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它不是隐喻。
它是住在他心里的魔。
怪兽发出一种无声的、却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咆哮——那是一个被放大了千百倍的、充满极致诱惑的哈欠。
“睡吧……放弃吧……动起来多累啊……一切都没有意义……”
方澈的意识之光闪烁不定,明灭欲熄。他眼看着那怪兽迟缓地、却无可阻挡地向他逼近。
逃跑?他的“脚”深陷泥沼,沉重得如同灌铅。
战斗?拿什么战斗?他连一个清晰的念头都快要无法凝聚。
绝望笼罩了他。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最后一刻,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多年冥想留下的一丝微弱惯性,他做了一个唯一能做的动作。
他不再试图去看那怪兽,也不再挣扎着要逃跑。
他艰难地、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了自己呼吸的节奏上——尽管他此刻并没有肺,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意识能量那一起一伏的、微弱的波动。
一息……又一息……
只是觉察着它。
奇怪的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那吞噬一切的昏沉感,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虽然怪兽仍在逼近,但他内部有某个微小的点,稳定了下来。
他维持着这脆弱的觉察,在死寂的迷雾中,与那头名为“昏沉”的怪兽,迎来了第一次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