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心象秘境中是一种扭曲的概念。
方澈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冰冷的废墟里“待”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永恒。他唯一的计时器,是自身那一起一伏的微弱呼吸,以及废墟外那头巨兽永不改变的蛰伏姿态。
最初的恐慌和绝望,在无数次呼吸的循环中,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麻木的接受,继而,又奇异地转化为一种极其基础的观察。
因为他发现,当他将全部注意力都锚定在呼吸上时,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昏沉感,虽然仍在,却不再能轻易地将他拖入深渊。他像暴风雨海面上的一叶小舟,虽然随时可能倾覆,但凭借着船锚(呼吸),总能在惊涛骇浪中一次次回正。
一息,入。觉察它。一息,出。跟随它。
这个过程枯燥到极致,也艰难到极致。他的意识如同滑溜的鱼,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游走,去思考困境,去恐惧未来,去分析怪兽。每一次的迷失,都会让意识之光黯淡一分,外界的昏沉力场便增强一分。
但他总会记起那种下坠的感觉,记起女儿画面的微温,然后,用尽全部力气,再一次,再一次地把注意力轻轻地、谦卑地请回来。
请回到呼吸上。
请回到当下。
请回到这个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呼一吸的“此刻”。
奇迹般地,在这反复到令人崩溃的拉锯战中,某种变化悄然发生。
他注意到,当他能连续维持十次呼吸的觉察而不散乱时,他意识体散发的微光,似乎会变得稍微稳定一丝,明亮一毫。
他注意到,废墟之外那头昏沉怪兽的姿态,在他专注力达到某个微小峰值时,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仿佛有些不安。
他更注意到,这片小小的废墟,并非死寂。脚下冰冷的石板缝隙里,隐约渗透出一种极其稀薄、近乎枯竭的“暖意”。当他专注于呼吸时,这丝暖意似乎会活跃一点点,像即将熄灭的灰烬里最后一点余温。
一个念头,如同初生的嫩芽,在他专注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它……怕这个?”
怕这专注?怕这觉察?怕这微不足道的一呼一吸?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以至于他的意识差点因这个念头本身而再次散乱。他连忙稳住,重回呼吸。
但种子已经种下。
他不再将外面的怪兽视为无可匹敌的庞然大物。他开始将它视为一个……现象。一个由他自身某种状态“产生”的现象。
而这个现象,似乎会对另一种状态产生“反应”。
这个认知上的转变,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动感。沉重的绝望枷锁,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不再是纯粹被动等待救援(或死亡)的囚徒。他手中有了一件武器,一件微小到可笑,却真实不虚的武器——他运用自身注意力的方式。
勇气,或者说,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釜沉舟,开始一点点滋生。
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扩大觉察的范围。
首先,是呼吸。然后,是呼吸在“身体”内流动的感觉。再然后,是脚下石板那冰冷的触感。
他做得异常缓慢,一旦感到昏沉力场加强,就立刻缩回只观察呼吸的“安全区”。
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尝试,他终于能够将“倾听”也纳入觉察的范围。他“听”到了这片空间的寂静,以及寂静之下,那丝从石板缝隙中渗出的、微弱的“暖意”的流动。
就在他的觉察力触碰到那丝暖意的瞬间——
嗡……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动,从他身下的石板传来。
紧接着,他“看”到了。
在他面前不远处的石板地面上,一点微小的、金色的光粒,如同沉睡中被唤醒的萤火虫,缓缓地、怯生生地亮了起来。
它太小了,光芒只能照亮周围几厘米的范围,但在无边灰暗的迷雾和废墟中,这一点金光,璀璨得如同星辰!
方澈的意识瞬间被吸引,全部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投注过去。
就在他注意力完全集中的那一刻,那点金光仿佛得到了滋养,“噗”地一声,稍微变亮了一丝,并缓慢地开始移动。它如同一个金色的笔尖,在冰冷黑暗的石板上,勾勒出一道发光的、断断续续的线条。
线条组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或者说,一个字的片段。
方澈死死地“盯”着它。他感觉到,自己越是专注、越是平静地观察,那金光就越是清晰稳定。
终于,金光停止了移动。一个残缺的、却蕴含着某种古老韵味的字符,烙印般地留在了石板上。
虽然残缺,但方澈瞬间“读懂”了它的含义。
那是——
【定】
字符闪烁了三下,随即,金光消散,石板恢复冰冷黑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方澈的意识深处,却如同被雷霆劈中!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股纯粹的信息流,伴随着那个字符,直接涌入他的“存在”核心。
那是一种关于“稳定”、“安住”、“不散乱”的最本初的体悟。它并非理论,而像是一颗种子,一枚烙印,直接种在了他的意识里。
他忽然明白了,脚下这片废墟,或许曾经是一座庙宇,一个道场,一个用于修炼“定”的场所。虽然已然坍塌,但最深层的“法则”印记,还残留着一丝余晖。
而他刚才的专注,就像一根火柴,短暂地点燃了这缕余晖。
与此同时,废墟之外,异变陡生!
那头一直蛰伏不动的昏沉怪兽,在金光出现的瞬间,猛地抬起头(如果那算头的话),发出了被严重冒犯般的、愤怒的咕哝声!它显得焦躁不安,庞大的身躯在迷雾中扭动。
当【定】字符印被方澈吸收的刹那,怪兽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发出一声尖锐的、不再是诱惑而是充满痛苦的嘶鸣!
它害怕!它真的在害怕这个!
然而,恐惧之后,是更加疯狂的反扑!
“吼——!”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黑暗的昏沉浪潮,如同实质的海啸,从怪兽身上爆发出来,猛地冲垮了废墟那无形的界限,瞬间将方澈吞没!
刚刚领悟到一丝“定”境的方澈,还没来得及喜悦,就被这铺天盖地的绝望睡意彻底淹没。他的意识之光疯狂闪烁,瞬间黯淡到几乎看不见,刚刚烙印下的【定】字符文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连一个呼吸都没来得及观察,就直接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下去……
……
现实世界。
躺在床上的方澈,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如同溺水者般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骤然睁开了双眼。
窗外,天光微熹。
耳鸣声尖锐地回归。
妻子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睡衣。
他回来了。
从那个名为“心象秘境”的绝望深渊里,挣扎着逃了回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巨大的恐惧感和虚弱感牢牢攥住了他。
但在这极致的恐慌之下,一点微弱的、金色的火星,深埋在他的意识最深处,不曾熄灭。
那个名为【定】的印记,虽然模糊,却真实存在。
他看着熟悉的天花板,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那不是一个梦。
那是一场战争。
而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