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宰闻言,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他显然未曾料到,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贾芸竟如此谦逊。
贾芸的来头,他也从众人口中得知了一二。虽是个国公府的旁支出身,但却得了李祭酒的青眼。
这大概亦是个人才。
于是刘若宰微微颔首,语调平和:“府试在即,望贾兄戒骄戒躁,沉心静气。学问之道,根底为重。”
“谨记师兄教诲。”贾芸躬身应道。
寥寥数语后,刘若宰便随那族弟离去。
刘若宰的一些个试卷,贾芸自然是拜读过的。
也正因为如此,贾芸才深知这天外有天的道理。
这刘若宰———简直就是状元之才!
带众人报名手续办妥后,贾芸与周翔宇、汪伟等人兴致都不错,便相约到府衙附近一家有名的酒楼小酌几杯。
这既是庆贺报名顺利,也借此交流些备考心得。
待他们到时,酒楼大堂里早已人声鼎沸,挤满了各地来的学子。
贾芸几人上了二楼,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酒菜边吃边聊。
话题嘛,自然是绕不开即将到来的府试,以及京中各位学官大人的偏好和过往出题的风格。
三人正谈论间,忽听邻桌传来一阵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贾芸循声望去,只见那桌坐着几位年纪稍长的文士。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余岁,面容清癯的眉宇间带着一股郁愤不平之气,此刻正满面通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阉宦当道,闭塞言路,忠良遭贬,国事日非!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那清癯文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作响,“家父一生忠直,不过因言获罪,便被罢黜还乡……这朝廷,还有公道可言吗?!”
同桌友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起身劝阻:“文弱兄,慎言!慎言啊!隔墙有耳!”
那被称为“文弱兄”的文士似乎酒劲上涌,愈发激动起来。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我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不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吗!如今豺狼当道,若人人明哲保身,与帮凶何异?!我意已决,明日便联络同年,上书弹劾魏阉!纵死不悔!”
贾芸听得心头一阵猛跳。
弹劾魏忠贤?这可是破天大祸!
如今那位“九千岁”权倾朝野,这书生竟敢在酒楼这等地方公然倡言弹劾,当真是不要命了!
旁边有知晓内情的学子低声议论:“那人……好像是原兵部右侍郎杨鹤杨大人的公子,杨嗣昌!杨大人年前因辽东事被牵连罢官,看来杨公子这是心中积郁难平,借酒浇愁啊……”
话音未落,另一桌几个衣着光鲜的学子显然也听到了杨嗣昌的言论。
其中一人当即阴阳怪气地高声道:“我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杨鹤家的公子。杨鹤自己无能,贻误军机,被朝廷罢黜,乃是咎由自取!其子不思反省,反而在此怨谤朝廷,诋毁贤宦,真是岂有此理!”
周翔宇低声对贾芸解释道:“这些是‘双鹿书院’的人,他们的山长与阉党往来密切,书院中人多依附魏阉,以求进身之阶。”
杨嗣昌本就情绪激动,被这话一激,更是怒发冲冠。
他霍然起身,指着那几人喝道:“尔等趋炎附势之徒,也配谈‘贤宦’?魏忠贤一介阉竖,祸乱朝纲,结党营私,天下谁人不知?!尔等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放肆!”
“你敢辱骂九千岁!”
双鹿书院的学子们也纷纷拍案而起,双方顿时剑拔弩张,互相指责谩骂,引得整个酒楼的人都侧目而视。
贾芸和同伴们面面相觑,他们虽敬佩杨嗣昌的胆色,心中却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在这种公开场合如此激烈地抨击魏忠贤,即便其情可悯,其志可嘉,但也实在太过于危险。
那几个双鹿书院的学子,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对方一人冷笑道:“好!好你个杨文弱!你今日所言,我等皆已记下!你就等着厂卫请你去喝茶吧!”
说罢,对方竟不再纠缠,扔下酒钱后带着人匆匆离去,显然是去通风报信了。
杨嗣昌的朋友们面无人色,连连跺脚:“文弱!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快走!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几人连拉带拽,簇拥着依旧愤懑难平、步履踉跄的杨嗣昌往楼下走。
但行至楼梯口之际,杨嗣昌悲愤交加之下猛地挣脱友人,回首望着皇城方向嘶声高呼:“皇上——!臣杨嗣昌,今日便以死明志,望君侧之奸佞!”
话音未落,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竟纵身一跃,直接从酒楼窗口跳了出去!
“有人跳河了!”
“是……是杨公子!杨嗣昌!”
“他高呼‘以死谏君,清除阉党’,就跳下去了!”
贾芸等人闻声,脸色大变,立刻冲向窗边,随即又转身飞奔下楼。
河堤旁已围了不少人,对着河中指指点点。
只见杨嗣昌在水中无力地挣扎着,他显然不通水性,接连呛水之下动作很快变得迟缓。
他的几个朋友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却无人敢下水。
更有些围观的地痞无赖在一旁起哄:“跳啊!怎么不扑腾了?”
“不是说死谏吗?倒是谏啊!”
真真是世态炎凉,令人心寒。
“快救人!”贾芸厉挤开人群跳下河去。
同行的周翔宇是江浙人,自然是通水性的。
他见贾芸跳河,自己亦然也是毫不犹豫地跳入,之后两人奋力将已不再动弹的杨嗣昌拖上了岸。
可却见杨嗣昌面色青紫,双目紧闭,口鼻毫无声息,胸膛也没有了起伏。
一旁被人架着请来的老大夫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最终只是摇头叹息:“没气了,救不活了……”
“没气了……”
“死了……”
“杨兄!杨兄啊!”他的朋友们扑上来痛哭流涕,显然都认为人已经没了。
而贾芸却分开众人,蹲下身仔细探查。
他摸了摸杨嗣昌的颈侧,确无脉搏再探其口鼻,已无气息。
但凭借前世作为外科医生的经验和直觉,贾芸判断这可能是因为溺水后喉痉挛或异物堵塞气道导致的窒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眼前必须立刻打开气道!
“还有救!”贾芸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知晓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环甲膜穿刺是唯一可能挽回生命的方法。
但......情况万分危急,顾不得惊世骇俗了!
“快!取一把匕首来!还有酒!找根干净的、中空的芦苇杆或者鹅毛管来!”
周翔宇、汪伟等人虽不明所以,但见贾芸神色决然,立刻分头照办。
东西准备齐全之后,但见贾芸用烈酒匆匆冲洗了匕首锋刃,又含了一口酒漱口。
在众人惊骇疑惑乃至带着谴责的目光中,他找准杨嗣昌颈部喉结下方那片柔软的位置,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划开了一个小口子!
“啊!”
“他干什么?!”
“毁坏遗体吗?!”
“人都死了!为何还要这般作践!”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连杨嗣昌的朋友都惊呆了,下意识就想上前阻止。
但却被身旁的汪伟和周翔宇给死死拦住了。
周围乱糟糟的,贾芸却是充耳不闻,依旧全神贯注着手术。
他迅速将那根用那根尾端削尖的细小芦苇杆,顺着切口稳稳地插入了杨嗣昌的气管!
然后,贾芸俯下身对着芦苇杆的另一端,用力而规律地吹气!
同时,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按压着杨嗣昌的胸膛。
一下....一下....一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近乎亵渎尸体的举动。
就在绝望气氛弥漫之时,杨嗣昌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嗬”声。
紧接着他便是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些混着河水的污物从口鼻和颈部的芦苇管旁被气流顶出!
“活了!活了!”
“天啊!真的救活了!”
“神迹!这是起死回生的神迹啊!”
围观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贾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瘫坐在地,此时他的手臂因紧张和用力而微微发抖,二内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借着他又是小心翼翼地稳住那根救命的芦苇杆,对周翔宇等人道:“快!抬到附近医馆,小心看护,这管子千万不能现在拔!”
众人看着死而复生的杨嗣昌,再看向目光沉静的贾芸,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这贾芸,莫不是能通鬼神否?有心之人却已想到了贾芸日前的一些说辞预言.....
诗名远播之下又临危救人,创下这起死回生的神迹。
往后的时日里,自然是给天桥底下的说书人带来了不少的话头。
但此时却无人注意到,在对岸酒楼三楼一间雅室的窗口。
一个身着太监常服且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将方才河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细长的眼睛眯了眯,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棂,低声自语道:“贾芸……贾文蔚.....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