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心神之下的王熙凤已有了计较。
她回到自己院里唤来心腹来旺夫妇,冷着脸吩咐道:“去,把那位瑞大爷‘请’到后头空房里看管起来,不必惊动旁人。等老爷气消了些,我自有发落。”
来旺夫妇领命去了。
王熙凤在炕沿坐下,慢慢盘算着。既要让贾瑞受够教训,又得全了王夫人的脸面,这事还真得费些思量。
到了晚间,她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正要往贾政处去回话,却见正房里的丫鬟悄悄来报:“二奶奶,太太正在老爷跟前哭呢,您过会儿再去罢。“
王熙凤心下了然,便故意耽搁了一炷香的工夫,这才往贾政院里去。
才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传来王夫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何尝不知他该死?可老爷想想,若真闹出人命,外人该怎么议论咱们家?再说代儒太爷就这么一个孙子......“
王熙凤适时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正捏着帕子拭泪。而贾政虽仍板着脸,但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骇人。
“老爷,太太。”王熙凤恭顺地行礼,“瑞大爷已经拘来了,也问过了话。”
贾政冷哼一声:“可问出什么来?”
“说是他自己糊涂油蒙了心,”王熙凤斟酌着词句,“因着在学里和芸哥儿有些龃龉,见芸哥儿进学,一时嫉妒昏了头,才做出这等蠢事。”
王夫人闻言,抽泣声更重了些:“都是我这个当家的不是,没管好族里的子弟......”
贾政烦躁地摆摆手,对王熙凤道:“你既查清楚了,说说该怎么处置?”
王熙凤垂眸道:“侄媳妇愚见,这等蠢材,打死他也污了地方。不若重重打他十板子,再罚他拿出二十两银子,一则给芸哥儿压惊,二则也让他长长记性。对外只说他不敬长辈,与科场之事毫不相干。”
“十板子?”贾政皱眉,“太轻了!”
王夫人忙扯住贾政的衣袖,泪眼婆娑:“老爷,就打十板子罢,再多怕是......凤丫头说得在理,总要顾全大局啊......”
贾政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又看看垂手侍立的侄媳妇,长叹一声重重坐回椅中:“罢了!就按凤丫头说的办。只是板子要着实打,不得徇私!“
“老爷放心,定然叫他皮开肉绽,再不敢犯。”王熙凤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后退了出去。
十板子,二十两银子,对贾瑞这等旁支子弟已是伤筋动骨。
王熙凤心想,这既全了王夫人的交代,平息了事端,也着实教训了那令人作呕的东西,可谓一举两得。
且说那贾瑞被拘在荣国府后头的空房里,起初还梗着脖子百般抵赖,只说自己是为科举清明看不惯舞弊之事。
直到来旺家的冷笑着吓他,说老爷已准了,要将他直接捆去顺天县衙,与知县大老爷和那位翰林编修当堂对质,问他一个“诬告贤良、扰乱科场”之罪,他才真个慌了神。
那公堂之上的板子,可比府里的家法厉害十倍,弄不好还要充军流放!
贾瑞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这才磕磕巴巴地认了,只说是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嫉妒贾芸并无旁人指使。
行刑的是两个惯会看眼色的小厮,一边将他按在长凳上,一边“低声”嘀咕,那声音却恰好能让贾瑞听清:
“哥儿,你可长点心吧!政老爷原是要打你三十个死心板的,是琏二奶奶心善,念在族亲份上,在老爷面前跪着求了半日的情,才减到这十板子,给你留条活路!”
“可不是么,若非二奶奶,你这条小命怕是都要去半条!”
这话如同甘露洒在贾瑞那干涸又扭曲的心田上。
板子“噼啪”落下,打在肉上清脆作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流,可心里头那点龌龊念头却像野草般疯长起来。
三十板……减到十板……琏二奶奶为我求情……
这念头一起,那钻心的疼痛仿佛都变了滋味。
他趴在凳上眼前发黑,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王熙凤的模样:那窈窕风流的玲珑身段,那明艳不可方物的粉腻脸蛋,尤其是那两瓣不点而朱含着万种风情的红唇……她竟然为我求情?
她心里……莫非也有我一分位置?只是碍着礼数,不能明言?
这自作多情的想法一旦生根,便再也挥之不去。
贾瑞甚至觉得,这落在身上的板子都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仿佛是凤姐儿那双纤纤玉手,正“责打”着他这个不争气的“心上人”。
她越是打他,罚他,他反倒越觉得这是某种特殊的关注和情意。
这才是真正的贱骨头吧。
十板子打完后的贾瑞已是皮开肉绽动弹不得,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架回那陋室空房。
他趴在冰冷的铺上,臀股间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像是揣了一团火烧得他晕晕乎乎。
十两银子的罚没虽让他肉痛,可比起凤姐儿那“情深义重”,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咂摸着嘴仿佛还在回味那虚幻,只觉得这顿打挨得……值了!
琏二奶奶,你心里果然是有我的!
这念头如同毒蔓,紧紧缠绕住他那颗卑劣的心,倒是为他日后更加不知死活的纠缠埋下了祸根。
而另一边的贾芸并未被这小小的胜利冲昏,他深知,科举之路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的府试、乡试、院试才是真正的考验。
冷静下来后的他反复揣摩自己的试卷,又暗中打听了一些其他优秀考生的答题思路,渐渐品出了味道。
自己能得第七,固然有文章根基扎实、格式严谨的缘故,恐怕更是自己策论中那点“离经叛道”的新意。
这让贾芸警醒——县试考官或许能容一丝新锐,到了更高层级的府试,阅卷官多为更持重甚至保守的学官、知府,自己若再抱着“取巧”的心思,仗着些超越时代的见解行文的话————风险极大!
“终究是读书不够,底蕴不足啊。”贾芸在对着摇曳的烛光发出一声叹息。
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
他想到了李纨的丈夫,那位早逝的珠大爷——贾珠。
听闻贾珠生前勤勉好学,十四岁便进了学,是贾政那一辈里最有希望科举晋身的,其留下的读书笔记、心得,必定是珍贵无比的经验宝藏。
上次已从纨大婶子那里借阅了几本,的确是受益匪浅。若能再借来一些,揣摩其治学门径、文章作法?想必是定能弥补自己根基的不足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只是……想起前几日与李纨之间那难以言喻的尴尬直到最后不欢而散,贾芸便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自己当时确是唐突失礼,惹得李纨厌恶,如今再上门求助,岂不是自讨没趣?
心中踌躇然他对前路的担忧,最终压过了脸面上的难堪。
功名之路,容不得太多扭捏。
贾芸一咬牙,决定厚着脸皮再去一趟。
这日午后的贾芸寻了个由头,再次来到李纨绔的院子外。
他没敢直接进去,而是在院门外逡巡了片刻,恰好见到李纨的贴身大丫鬟素云端着个针线篮子出来。
“素云姐姐。”贾芸连忙上前拱手行礼。
素云见是他,微微一愣。
那日贾芸走后,奶奶独自在屋内坐了许久,脸色很不好看。
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察觉到了异常,只是不敢多问。
此刻见贾芸又来,心中不免有些警惕,但面上还是客气的:“原来是芸二爷,您这是……”
贾芸脸上露出讨好的乖巧模样,随即低声道:“冒昧打扰姐姐。前日侄儿言语行事多有冒犯,惹得婶娘不快,心中一直惶恐不安。今日特来,一是想向婶娘赔罪,二来……确有一事相求,还望姐姐代为通传一声。”
素云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伪,又想到他如今已是县试第七的秀才苗子,也不好轻易得罪,于是便道:“二爷稍候,奴婢进去禀告奶奶。”
屋内的李纨正坐在窗下做着针线,听素云低声禀报贾芸在外求见,还说要赔罪求助。
她捏着针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心头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恶与羞愤又隐隐泛起。
“他还来做什么?”李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前日话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素云小心翼翼道:“奶奶,芸二爷看着……很是惭愧的样子,说是来赔罪的。而且,他如今毕竟中了第四七,将来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