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县衙二堂内此时烛火通明。
徐知县将手中一份匿名投书“啪”地一声拍在硬木案几上,他脸色铁青之余胡须直颤:“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一旁正在誊抄的沈师爷见状,连忙搁下笔上前一步问道:“东翁息怒,何事如此动怒?”
“你自己看!”周知县蹙着眉忙将信纸推过去。
“竟有小人告发此番县试取中内圈的贾芸作弊!说什么他的文章观点与协理阅卷的方编修平日主张暗合,又攀扯上方编修的座师李守中大人曾扬言要收贾芸为徒……便断言是内外勾结,泄题舞弊!真是岂有此理!”
沈师爷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信笺,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瘦高的师爷呻吟片刻后道:“东翁,此文笔虽粗陋,但所指之事……似乎也并非空穴来风?那贾芸的策论,确与寻常学子不同,与方编修平日议论,偶有相通之处。况且方编修的座师也的确是林大人……”
“相通?简直荒唐!”周知县未等师爷说完便猛地将话头截住,声音陡然扬起,“圣贤道理白纸黑字摆在那里,读过书的人自有公论。莫非见解相近就能扣上舞弊的罪名?那贾芸的墨卷,从破题到收束,哪一处不是规整严密?这等真才实学,难道是提前透题能造就得出的?”
“誊录、糊名,皆是朝廷铁规,便是本官在放榜前,也断不知哪份卷子对应何人!他贾芸三个字,难道能凭空刻在方编修眼前不成?!”
周知县站起身来在堂内急促地踱了两步,猛地回头盯着师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试卷分发,更是由书吏当众抽签而定,毫无规律可循!照此说来,那方编修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本官我——亲自将贾芸的卷子挑出来,拱手奉上的?!”
他越说越觉得一股心寒。
这构陷看似拙劣,实则恶毒。
它本无需严密的逻辑,只需将这“舞弊”的脏水泼出来,沾到他周成琰和方编修的身上,他们的清誉前程便已蒙尘!届时众口铄金,谁还会细究其中漏洞?
他越说越急,靴底踏得青砖作响。
可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是平日结怨的同僚,还是……
终于,周知县猝然拍案,震得茶盏哐当作响:“查!即刻彻查!究竟是哪个阴损之辈在背后搅弄口舌——科场清誉岂容这等鼠辈玷污!一旦揪出,绝不姑息!”
次日晌午,沈师爷便带着消息匆匆来了后衙。
周知县此刻刚用完午饭,正端着茶盅漱口,只抬眼问了句:“有结果了?”
“是,东翁。”沈师爷垂手回道。
周知县倒是有些意外:“这么快?”
“访行里的人出面问的。”沈师爷回话点到即止。
周知县不再多问。
沈师爷趋前一步,声音压极回道:“东翁,散播流言与投递无名帖的,已经查明。是贾府族学里的一个子弟,名叫贾瑞。”
“贾瑞?”周知县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
这神色既像是意外,又像是恍然,最后才转为愠怒:“又是贾府的人?他们自家人咬起自家人来了?”
只这一瞬间,周知县已将内情猜透了七八分。
什么维护科举公正,全是幌子!
这分明是族内倾轧,有人容不下那贾芸出头,竟不惜将科场清誉当作攻讦的武器,把祸水引到了他的公堂之上!
周知县默然片刻,眼底寒意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好,好一个贾瑞!真是打得好算盘,竟把本官当做你手中的棋子,用来清除异己?”
他心头火起之余更有一丝后怕。
此事若处理不当,让人坐实了“科场不公”的疑影,他这刚戴上官帽的脑袋,怕是转眼就要搬家!
这贾瑞,其心可诛!
周知县倏然转向沈师爷:“备纸墨!”
沈师爷不敢怠慢,忙将文房四宝在书案上铺开。
周知县略一沉吟,便落笔于纸。
“本官要亲笔修书,直送荣国府贾政大人处!便将此事原委,尤其是这贾瑞如何构陷考官、扰乱科场、其心可诛之处,一一写明,半字不留!”
“我倒要看看,他贾存周看了这信,要如何处置他族中这等‘好子弟’!”
梦坡斋内的贾政接到周知县亲笔信,拆开一看后只觉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
他生平最重家族声誉和官场面子,如今竟出了族中子侄公然诬告科举考官、险些将整个贾府拖下水的大丑事!
这贾瑞,平日里在族学便不甚长进,如今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蠢钝如猪的行径!
“孽障!该死的孽障!”贾政猛地将信摔在地上,浑身气得发抖,“来人!拿我的名帖,去把那下流种子贾瑞捆来!今日我非要打死这个辱没门楣的东西,清理门户不可!”
下人们见老爷盛怒至此,谁敢怠慢?当即就有几个健仆领命欲去拿人。
“老爷!”王夫人此刻却是急急上前,声音发颤道,“万万不可!”
贾政自然是勃然大怒:“这等祸害,还留着他作甚!”
王夫人强自镇定,面上却已失了血色。
她怎能不慌?
那日她将贾代儒爷孙唤来,虽未明说,但那番“题目要分深浅”的暗示,分明是要借他们的手给贾芸使绊子。
若贾瑞此刻被活活打死,难保不会在断气前喊出“是二太太让我”这样的话来。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一时间她竟是有些埋怨起来老太太来了,却不知晓找自己的过错。
这些念头在王夫人脑中飞转,她只得勉强道:“他终究是代儒太爷的独苗,若真打死了,老太爷那边......”
“我管不了这许多!”贾政一把推开她,朝门外怒吼,“还不快去!”
王夫人眼见拦不住,急忙对彩云使了个眼色和口型。
彩云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的功夫,王熙凤的便是匆匆地赶了进来,口中连声道:“老爷请暂息雷霆之怒!”
贾政正在气头上,见凤姐来了便怒道:“你来得正好!看看你管着的族里,都出了些什么混账东西!此事你休要阻拦!”
王熙凤反倒是笑吟吟的对贾政道:“老爷,您的怒气侄媳妇怎会不知?这瑞大爷实在是该死。只是老爷请想,那周知县既将书信直接送到老爷手上,而非禀报上官或立案侦查,便是存了保全咱们府上颜面的心。
若此刻老爷大张旗鼓地将人打死,动静闹太反而坐实了流言。依侄媳妇的蠢见,不若先将人悄悄拘来,细细审问清楚之后再重重惩处。
或打或撵,总归是咱们府内私事,传出去也只说他行为不端,总比牵扯科场舞弊,弄得满城风雨要强上百倍啊!”
贾政听完这番话之后盛怒稍歇,细想之下也的确觉凤姐所言在理。
他又看向一旁脸色煞白的王夫人,不禁颓然坐回椅中叹了口气:“罢了,就依你。你去办吧,只是……断不能轻饶了那畜生!”
王熙凤心中一松,但面上依旧恭敬应道:“是,老爷放心,侄媳妇定会‘妥善’处置,绝不让府上声誉受损半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冷光。
直至王熙凤退出梦坡斋,穿过后院的抄手游廊,她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方才在贾政面前的从容镇定稍稍褪去,一丝厌烦与鄙夷浮上心头。
她之所以来这一趟,固然是因着王夫人的嘱托——太太嫌贾瑞这事儿办得蠢钝,闹大了连累宝玉和府里名声,让她务必来平息老爷的怒火,将事情压下去。
可更深一层,凤姐儿自个儿是不愿来的,甚至心里对那贾瑞也是厌恶到了极点。
这般泼皮,打杀了便是,哪用得着弯弯绕绕?
凤姐儿不由得便想起那日午后,也是在这样曲径通幽的花园子里。
她独自赏玩之余不期然竟撞见了贾瑞,但见那厮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缩头缩脑的。
可以见了她,眼睛便像黏在了自个儿身上似得,扯着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正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当时便觉得像吞了只苍蝇心里一阵腻味,面上却还得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话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可贾瑞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着实令人作呕,直叫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厮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凤姐儿心里啐了一口,这厮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我可是有丈夫的人,琏二奶奶也是你能肖想的?真是下作东西!
想到“肖想”二字,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竟飞快地闪过另一个身影——那个在西廊下住着的贾芸。
那日……也是意外,竟让他瞧见了些不该瞧见的……虽说他他年纪还小,可……王熙凤只觉得脸颊蓦地一热,一股说不清是恼是羞的情绪涌了上来。
呸!小小年纪,也是个不学好的!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贾芸一句,倒是又觉得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