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大招待所静静藏在梧桐树的浓荫里,红砖墙上爬满了苍翠的藤蔓,安静得能听见树叶相互摩挲的细碎声响。
李国糅帮江海潮办完入住手续,房间在三楼。
303房间简单干净,一张书桌正对窗户,窗外是连绵起伏的红色屋顶,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教官的哨音,隔着玻璃窗,显得遥远而模糊。
“先洗把脸,歇一刻钟。“李国糅抬腕看了眼手表,“我带你去楼下食堂吃午饭,边吃边聊改稿的事。程主编那边有消息,会打电话到前台。“
江海潮道了谢,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把脸。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打量着这间即将暂居的屋子,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樟脑丸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书桌很宽大,台灯是老式的绿罩子款式,看那灯泡的瓦数,光线应该足够熬夜赶稿。
中午的招待所食堂人不多,几张长条桌,白墙绿漆裙,透着浓浓的年代感。李国糅打了两个菜:红烧带鱼,清炒鸡毛菜,两碗米饭,又额外要了一碗榨菜肉丝汤。
“随便吃点,垫垫肚子。晚上要是程主编有空,或许能带你去尝尝正宗的本帮菜。“
李国糅递过筷子,开门见山,“小说稿子修改的事,李小林副主编提了几点意见,我在给你回信时已经大概转述了,主要是风格和结构上的调整。回头我把具体修改意见和要点记录给你。”
江海潮默默听着,扒了一口饭。带鱼烧得浓油赤酱,很是入味。他细细嚼咽下饭菜,才开口:
“好的。意见我回头仔细看,一定按照要求把稿子改好。如果有什么尺度把握不准的地方,我也会及时向您请教。”
吃过午饭,江海潮回房间小憩了片刻。李国糅则来到招待所前台,给程永新回了个电话。
程永新在电话里言简意赅:“上影厂的陆主任和黄导半小时后到招待所。你带着小江到二楼小会议室等我们。“
半小时后,二楼的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栅。
程永新带着一男一女推门而入,向早已等候在此的江海潮和李国糅介绍道:“这位年轻的小伙子就是《凛冬少年》的作者潮生,江海潮同志。“
他转向江海潮,“小江,这二位是上影厂的陆寿钧主任和黄蜀芹导演。“
江海潮上前与二人握手问好。陆寿钧个子不高,是上影厂文学部负责人,穿着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眼镜片后的目光精明锐利,握手时短促有力,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
黄蜀芹导演则沉静许多,齐耳短发,素色衬衫,眼神温和却极有穿透力。她握手时微微一笑,坐下时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房间的布局和光线。
在江海潮打量二人的同时,这两位电影界的重量级人物也在审视着他。
他们眼中难掩惊讶——没想到写出如此深刻作品的作者竟然年轻得不像话。
但程永新介绍得十分笃定,他们才相信眼前这个学生气未脱的小伙子,就是作者本人。
“潮生同志,年轻有为啊!“陆寿钧开门见山,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复印的稿子,放在桌上,“你的这篇小说,我和黄导都看了。好!尤其是画面感,几乎是现成的分镜头脚本。凛冬的氛围,少年人的倔强,那股子憋着的劲,全在纸上了。“
黄蜀芹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自带分量:“你的小说让我想起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东北的雪都写得有分量。开篇林冬在雪地里挪动的那个长镜头,废弃工厂铁门像巨兽残骸的空镜,还有'小白龙'抽下去那个特写接林冬背部伤痕的切换......小江,你写的时候,脑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具体画面?“
江海潮心下一凛。这位可是拍出《人鬼情》和《围城》的黄蜀芹啊!
《人鬼情》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女性电影“,不仅在1988年拿了第八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还在次年斩获法国第十一届克雷黛国际妇女节公众大奖。
《围城》更是拿了飞天奖最佳导演奖。她是北电科班出身,给谢晋做过副手,后来还担任过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在上影厂第四代导演里是名副其实的中坚人物。
他稳住心神,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微笑,谨慎应答:“黄导过奖了。我只是尽量把看到的、感受到的,用文字'拍'出来。东北的冬天,冷不是背景,是角色。那些铁轨、破车厢、冰溜子,都得说话。“
“说得太好了!“陆寿钧一拍大腿,“就是这个道理!环境即角色!所以我们今天来,目的很明确——上影厂想买下《凛冬少年》的影视改编权。而且黄导也很有兴趣亲自执导。“
江海潮心跳陡然加速,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他想到前世《少年的你》直到2019年才由曾国祥导演搬上银幕。
此刻他忽然想起曾国祥那位毁誉参半的父亲曾志伟,以及电影大卖后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据说曾志伟曾在酒后失言,引发轩然大波,甚至逼得周冬雨工作室不得不发表严正声明。
想到这里,江海潮不禁暗暗提醒自己,娱乐圈这潭水既深且浑,机遇固然诱人,但也需步步为营。
不过这毕竟是天赐良机,能让他提前一大截进入影视圈,不必苦等高考结束就能脱离老家那个小河沟。
以黄蜀芹导演的功力,曾经将《青春万岁》拍成中国最早的青春电影之一,再次驾驭青春题材应该游刃有余。
这时程永新笑着插话:“这是大好事。《收获》这边肯定支持。影视改编能让好作品被更多人看到。“他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将具体事宜交给上影厂的人。
黄蜀芹接过程永新的话,目光看向江海潮,带着一种探讨的意味:
“但我看完稿子,有个很强烈的感觉——小江你对镜头语言和叙事节奏的把握,很有灵气,完全不像是初次尝试写作的新手。如果我们购买改编权,希望你能参与到剧本创作中来,至少提供第一稿的改编思路和关键场景的对话。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那股'凛冬'的魂。”
陆寿钧补充道:“当然,主编制还是得由我们厂文学部的同志挂名,这是厂里的规定和流程。潮生同志你可以作为'剧本顾问'或'联合编剧'参与,具体署名和报酬我们可以按行业标准来谈。“
江海潮几乎没有犹豫。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既能深入参与,又尊重了行业规则。厂编辑是制片厂的正式职工,代表厂方的利益和意志。
他们的首要职责是政治和艺术双重把关,确保剧本主题符合主流导向,没有“踩线“内容,这是最重要的政治任务。
一个由外来的作家单独署名的剧本,在当时的体制内很难获得通过和预算。
它必须被纳入制片厂的生产体系内,由这个体系内的“自己人“即厂编辑作为主导,才能获得“合法性“,才能顺利调动导演、摄影、演员等厂内资源。
这相当于一种信用背书。厂领导更信任自己的编辑,而不是一个外来的年轻作家。这也是一种对非专业编剧作者的“保护“。
厂编辑熟悉剧本创作的所有规范和禁忌,由他们主导,可以避免作者写出完全无法拍摄或无法通过审查的内容,从而提高项目成功率。
对于江海潮这样的新人,能被黄导看中已是万幸,厂里提出由编辑挂名主导,在他和所有人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规则,不存在异议的空间。
至于编剧费用分配的问题,江海潮也没有太多考虑空间,有些既定的潜在规则是不能打破的……
“我同意。能参与改编学习,是我的荣幸。我对稿费没有过高要求,更希望能把这件事做成。“
“爽快!“陆寿钧很满意,“那我们就初步这么定。因为厂里今年的拍摄指标已经满了,正式立项拍摄得到明年。但剧本可以提前准备。东北的戏,必须冬天拍,如果项目计划通过,元旦后就拉队去东北实景拍摄。这之前,我们有差不多小半年时间打磨剧本。“
黄蜀芹对江海潮说:“小江同志,你这段时间在上海改小说,可以同时先写一版剧本梗概和部分重点场次。写好了,随时来上影厂找我讨论。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她递过一张纸条,字迹清秀有力。
双方又就一些初步意向交流了半小时,相谈甚欢。陆寿钧和黄蜀芹还有事,先行告辞。程永新留下,又和江海潮、李国糅聊了会儿稿子的具体修改细节,也匆匆赶回编辑部。
送走他们,江海潮回到三楼房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铺开稿纸,却一时不知该先改小说,还是先构思剧本梗概。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个故事在低语,等待被他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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