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颠簸着碾过城边最后一段烂路,吱呀一声,停在了熟悉的栅栏门前。小院的宁静裹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海潮推开虚掩的铁门,故意扯开嗓子:“大飞!出来接客喽!”喊完自己先乐了——这话味儿不对,透着一股子怪味儿。
旁边小菜园里,一个戴着洗得发白的“前进帽”的老爷子直起身,脸上笑开了花:“是小江同学吧?小飞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快进屋凉快凉快。”
老爷子说着,俯身麻利地摘了几个红得透亮的西红柿、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
走到压水井旁,他攥住手柄,“嘎吱嘎吱”几下,清冽的井水哗啦啦涌出,把瓜果冲得水灵灵的递过来。
“来,尝尝我这柿子,农科站的好籽儿!看跟你们那儿的味儿一样不?”
“谢谢张爷爷!”江海潮忙不迭接过,入手冰凉,水珠晶莹。他拿起一个西红柿,迫不及待就是一口。
“噗嗤!”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嘴里炸开,带着阳光晒透的浓郁果香和泥土特有的清冽——这纯正的味儿,三十年后大棚里那些塑料味儿番茄根本没法比!
“好吃!真甜!”他由衷地咂摸着嘴,仿佛一口咬回了童年。
一边啃着柿子,一边跟段飞外公张殿忠闲聊。老爷子是退休的县武装部长,腰板笔直,精神头十足,院子里这一畦畦绿油油的菜都是他的宝贝疙瘩。
听说江海潮父母也是转业军人,老爷子眼睛更亮了,拉着他又问了不少部队上的事儿。
这小院收拾得利落,五间正房坐北朝南。
东边仓房旁,油毡棚子底下,过冬的劈柴码得跟豆腐块似的;西边小菜园生机勃勃,处处透着军人家庭的板正。紧挨着正房西墙根,还有一间存粮的下屋。
正说着,院门口“噔噔噔”跑进来一个人影。
段飞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熟食塑料袋,手里还攥着两瓶冰得直冒“汗”的“大白梨”汽水,脑门上全是汗珠子。
“你咋才磨蹭到呢?”段飞把东西往窗台上一墩,夸张地抹了把汗,“再晚点儿,我都琢磨好晚上给你对付点啥菜了!”
“琢磨啥晚饭,”张殿忠老爷子笑道,“一会儿你和小江上楼,让你大舅妈炒俩菜一块儿吃。我这就去买点肉,小江这脑袋伤着了,得补补。”
“别介了姥爷!”段飞赶紧摆手,还冲江海潮挤挤眼,“我这不是买了猪头肉嘛!我大舅在家呢,一见他,跟审犯人似的刨根问底,海潮上去准不自在。我俩晚上自己整,海潮手艺,啧啧,比我妈强多了!您老一会儿过来尝尝?”他顺嘴就把江海潮捧上了天。
“行吧,你俩小鬼自己折腾。”老人笑着摇摇头,也不勉强,拎着刚摘的菜,腰板挺得溜直,迈着稳健的步子出了小院。
段飞把猪头肉放到厨房阴凉地儿,又把汽水瓶浸到盛满凉水的桶里“拔”着。
他抬头瞅瞅西边那依旧火辣辣的日头:“你中午在食堂吃的?正好,猪头肉给你补补脑子……”
“滚蛋!你才补脑子!猪头肉补猪脑子啊?”江海潮笑骂着打断,“这才几点?中午那盆酸菜汤还在嗓子眼呢!晚点再说!”
他摆摆手,目光急切地扫向屋里,“赶紧的,把你那宝贝疙瘩请出来!我瞅瞅你这些天没练,手是不是僵成鸡爪子了?正好帮你调调音,省得弹出来全是杀猪叫,污染环境。”
段飞嘿嘿一乐,转身进屋,很快抱出一把落了层薄灰的红棉牌木吉他。江海潮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特有的温润。
他随手拂去琴身浮尘,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带出一串喑哑的杂音。他调整了下坐姿,把吉他稳稳抱在怀里,一种久违的、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瞬间涌了上来。
中午饭店里那首《小芳》的调子还在脑子里转悠。他心念一动,凭着记忆,指尖开始在琴弦上生涩地摸索。
除了大学玩乐队那几年疯魔过,毕业后这老伙计就被打入了冷宫。放下这么多年,手指早生了锈,加上重生带来的记忆还有点打架,找不准位置,弹出来的调子磕磕绊绊,跟锯木头似的。
段飞在旁边瞧着,听着那不成调的动静,非但不嫌弃,反而一脸羡慕加崇拜地小声嘀咕:“牛逼啊……自己照着谱子都弹不利索,人家随便一划拉就有调儿了,这耳朵真他妈灵……”
他哪知道,前世大学时的江海潮为了组乐队扒新歌,耳朵早练成精了。
江海潮没理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把心神全沉到了指尖。慢慢地,那股子深藏的肌肉记忆开始苏醒,生涩感像退潮一样缓缓散去。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换了拨弦的手法。不再是简单粗暴的扫弦,而是尝试用指腹更轻柔地抚过琴弦,试着分解和弦。
他想在这把简单的木吉他上,复刻出《阳光总在风雨后》原版里那种由钢琴和弦乐交织出的、温暖明亮的底色。
他低声哼着记忆里清晰的主旋律,控制着速度,让音符像小溪一样潺潺流淌。
细腻的揉弦,恰到好处的推弦,这些技巧被他重新拾起,努力在尼龙弦上模拟出弦乐那种悠扬的质感,让简单的木吉他声也透出层次。
琴声渐渐连贯、悦耳起来,如同涓涓细流终于汇成了小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和力量。这正是他想抓住的核心——希望与坚韧。这旋律婉转悠扬,骨子里唱的就是“风雨后见彩虹”。
每次主旋律回来,他都试着往里多灌一分饱满的情绪,让那份向上的劲儿在反复中得到强化,直往人心里钻。他信这个,这样的声音才能真赶走阴霾。
旋律流淌着,江海潮的心也跟着起伏跌宕。前世篮球梦碎的锥心之痛,病床上等死的窒息绝望,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找不着北的迷茫,还有对那条金光闪闪又注定荆棘密布的星途的灼热渴望……
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无声地、汹涌地灌注进指尖,随着每一次琴弦的震颤倾泻而出。
琴声里裹着过往的忧伤底色,却又不由自主地透出股向上顶的生命力,像穿破厚厚云层的几缕倔强阳光。
旁边的段飞彻底看傻了。他张着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海潮——从开始的磕磕绊绊,到渐入佳境,再到此刻完全浸在音乐里,人琴合一。
那专注得近乎神圣的神情,那在琴弦上仿佛有魔力的修长手指,还有那流淌出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的调子,都让他心头发烫,热血直往脑门上涌。
这哪是弹琴?这他妈是在造梦!是在给那些死板的音符赋予生命!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余韵似乎还在小院温热的暮色中微微震颤。江海潮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对段飞道:“快!拿笔记本和笔来!”
段飞如梦初醒,像颗出膛的炮弹似的冲进屋里,眨眼间就举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冲了回来。江海潮接过,唰地翻开空白页,把吉他往腿上一搁。
他再次拨动琴弦,弹一小段旋律,立刻在笔记本上飞快而准确地记下对应的简谱数字和符号。弹一段,记一段,每记完一小节,就空一行等着填词。
53321 2・3 | 21611 -
(空行)
53321 2・3 | 21655 -
(空行)
......
他弹得专注,写得飞快。指尖在琴弦与纸页间跳跃,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密码破译。
段飞屏着呼吸在旁边看,那些原本枯燥的数字和符号,在江海潮笔下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条条载着美妙旋律的小溪。
约莫一刻钟后,整首歌旋律的主干,都用清晰工整的简谱,牢牢地钉在了笔记本的纸页上。
江海潮放下吉他,拿起笔记本,从头到尾小声而流畅地把简谱哼了一遍。丝滑顺畅,分毫不差。
他满意地点点头。歌词他当然烂熟于心,但现在还不确定是否完全契合这心境和年头,所以暂时没唱出来,也没落笔。
反复检查确认无误,他再次抱起吉他。这一次,不再是机械的复刻,而是带着滚烫的理解和满溢的情感去重新演绎。
指尖的控制妙到毫巅。轻柔的抚弦带出温润底色,精准的揉弦揉出情感的波纹,恰到好处的推弦则让音符有了延展的生命力。
木吉他特有的温润音色,在他手里仿佛被赋予了弦乐般的韧性与光泽,努力朝着原版那种温暖明亮的基调靠拢。
他死死拿捏着节奏和速度,让旋律舒缓而坚定地向前流淌。
特别是那些反复出现的、充满力量的乐句,他通过力度的微妙起伏和情绪的层层堆叠,不断捶打着那份“风雨后见彩虹”的硬核,仿佛要让听者清晰地摸到,希望如何在绝境里一点点攥紧拳头,破土而出。
落日熔金,把小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柴垛的影子被拽得老长,菜畦里的绿叶也镶上了耀眼的金边。
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完全陷在弦音的律动里,一个深深醉倒在流淌的乐声中。悠扬的琴声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袅袅飘散,带着股说不清的魔力,把白天的血腥、喧嚣和浮躁一点点碾碎、抚平。
江海潮那纷乱激荡了一整天的心绪——重生的震撼、伤口的隐痛、未来的迷茫、街头暴力的冲击、音乐梦想的灼烧、商业萌芽的试探——在这弦动与夕阳的温柔交缠里,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宁静下来。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布满了未知的坑洼。但至少在这一刻,希望的旋律在他灵动的指尖自由流淌,金色的夕阳慷慨地泼洒在他年轻的肩头。
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属于1994年、属于重生者江海潮的故事,正在这个夏末宁静而饱含希望的黄昏,伴着袅袅的吉他余音,悄然拉开了它波澜壮阔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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