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六年六月二十四日的南京城,被一层薄薄的白霜裹住了。朱元璋的讣告贴在聚宝门城楼时,卖花姑娘刚把第一篮腊梅摆在街角,花瓣上的霜气混着纸幡的素白,飘得满街都是肃杀。朱标坐在乾清宫的楠木椅上,手里捏着父亲昨夜断气前攥过的念珠,紫檀木的珠子被磨得发亮,最后一颗还留着老人的体温,指腹摩挲间,能触到珠身上细密的纹路——那是朱元璋晚年手抖时,日复一日盘出来的。
“按祖制,藩王不得进京吊唁。”内阁首辅谢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发飘,他捧着的《皇明祖训》边角卷了毛,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去年秋日从文华殿的地砖上捡的。“但陛下……”朱标打断他时,念珠线突然崩断,珠子滚了满地,像散落的星子:“叫他们来。”他弯腰去捡最靠近脚边的那颗,指腹触到刻着的“孝”字,笔画深得像刀刻,“就说父皇临终前,总念叨着塞北的雪。当年他教我们兄弟射猎,塞北的雪沾在箭羽上,能冻成冰碴子。”
消息传到北平府时,朱棣正在教朱高炽挽弓。少年的胳膊还嫩,拉不开一石的弓,脸憋得通红,箭杆在手里晃悠,尾羽扫过靶心旁的草屑。“父王,南京来的信使说……”朱棣接住儿子脱力的弓,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箭靶,靶心插着三支箭,都在红心边缘,像三只停驻的灰雀。“知道了。”他解下腰间的玉带——那是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赐的,玉扣上的龙纹缺了个角,是当年跟着朱标北征时被流矢划的,至今摸起来还硌手,“收拾两件素色袍子,你跟我走。别带你那只鹰,南京城里用不上。”
朱高炽抱着玉带匣子跟在后面,看见父亲往行囊里塞了包东西,油纸裹得严实,层层叠叠缠了三道麻线,掂量着沉甸甸的,像是块石头。“父王,秦王世子尚焜、晋王世子济熺也会去吗?”他踢到了门槛边的箭囊,里面的箭杆相撞,发出清脆的响。朱棣扣上箱盖时,铜锁“咔嗒”响了声,锁鼻上的铜绿蹭在指腹上:“秦王兄去岁薨了,尚焜袭爵,与太子殿下同辈;晋王兄卧病太原,济熺自该来。他们是晚辈,遵诏是本分。你二叔在西安监工城砖,三叔守着太原粮仓,他们心里有数。”他望着窗外的角楼,那里挂着北平府的晨雾,像极了当年跟着朱标在应天城外扎营时的晓色,帐篷的帆布上凝着霜,一摸就能捏出把水。
朱允炆在广州的粤王府接到消息时,正对着铜镜剃胡须。剃刀是南京带来的银质款,刃口已经钝了,在下巴上悬了悬,他看见镜中自己的眉骨,像极了吕云瑶——尤其是蹙眉时,眼角会堆起三道细纹。信使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陛下说……吕氏所出之子,皆不得进京。”朱允炆把剃刀往铜盆里一扔,水花溅在明黄衬袍上,像几滴洗不掉的血:“知道了。”他转身时,袖口扫落了案上的《资治通鉴》,那是朱允烙送的,某页还夹着张字条——“岭南多瘴气,保重”,字迹清隽,像江婉荣代笔的。他捡起书时,指尖触到书页里夹着的干花,是岭南特有的素馨,香气早就散了。
十月十五的清晨,南京长江码头泊满了船。朱棣的“靖海号”最不起眼,帆布褪成了灰白色,边角打着补丁,还是去年漕运时被礁石划破的。甲板上堆着给朱标的礼物:两匹塞北的白狐皮,毛针又密又长,是朱高炽跟着猎户在雪地里蹲了三夜套的;还有坛汾酒,泥封上印着“二十年陈”,是当年朱标教他酿酒时埋下的,埋在北平府衙的老槐树下,挖出来时陶坛上还沾着槐树根。“父王,太子殿下来了。”朱高炽指着码头上的明黄仪仗,朱允烙穿着素色蟒袍,腰间玉带是朱允熥的旧物,江婉荣的披风扫过跳板上的霜,像朵移动的云,鬓边的银簪在日头下闪了闪。
朱棣整了整玄色常服的衣襟,大步迎向朱允烙,双膝跪地时玄色袍角扫过甲板的霜花:“臣朱棣,参见太子殿下。”朱允烙扶他起身时,指尖触到对方甲胄肩颈处的旧伤,疤痕像条蜷曲的蛇,“王叔一路劳顿。皇祖父前日还翻出您送的狼牙佩,说塞北的物件带着锐气。”朱棣垂首时,朱允烙看见他耳后新添的白发,像落了点北平的雪。
朱高炽捧着狐皮上前,躬身垂首:“臣侄高炽,参见太子殿下。”江婉荣接过狐皮时指尖微顿:“这狐皮的毛色,倒像当年熥殿下念叨的那只。”少年的耳尖腾地红了,朱棣在旁轻咳:“小孩子家跟着猎户凑热闹,殿下莫笑。”朱允烙摩挲着狐皮的绒毛,忽然想起朱允炆袖口那半张狐皮——那年围猎前,朱允熥说要猎只雪狐给二哥做围脖,如今狐皮在案,说这话的人却埋在了紫金山。
灵堂设在奉天殿偏殿,朱元璋的梓宫停在正中,金丝楠木的棺身泛着暗哑的光,木纹像极了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朱标跪在最前,朱允烙挨着他,素色蟒袍的下摆沾了香灰,是方才添香时蹭的。朱棣带着朱高炽磕头,额头撞在金砖上的声响格外清越,“咚、咚、咚”三声,惊得殿角的铜铃轻轻颤。朱标回头时,见朱棣的玄色袍角沾着点白霜,想起洪武二十二年北征,这人裹着同色披风在雪地里守了三夜,只为替朱标护住粮草营。
“皇父走前,总说王叔把北平治得铁桶一般。”朱标递过一杯汾酒,酒液在粗瓷杯里晃出细浪,“这酒是你当年埋的,他该尝尝。”朱棣双手接杯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酒液洒在蒲团上洇出深色的痕:“臣在北平,夜夜不敢忘陛下教诲。城砖缝里的草,都比塞北的胡杨亲。”他将酒洒在棺前的灰里,青烟突然腾起,像老人年轻时抽的旱烟。
朱允烙站在廊下,看江婉荣给朱高炽递暖炉。少女的手冻得通红,却把暖炉往少年怀里塞:“世子年纪小,别冻着了。”朱高炽接过时,暖炉的铜链缠上了他的箭囊带,江婉荣低头解链时,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廊柱上,像幅歪斜的画。“岭南来的信使说,粤王殿下每日抄《孝经》。”江婉荣的声音被风刮得碎,“抄得指腹起了茧,还说想托人把抄本送来南京。”朱棣往灵堂里望了眼,朱标正用袖子擦眼角,袖口的朱砂印蹭在鬓角,像滴没干的血。
各国吊唁使十七日抵达时,南京的霜更重了。高丽世子捧着金佛像,底座的梵文在日头下闪着金光;安南使者扛着象牙席,席面的水纹路映出他们紧张的脸。谢晋站在丹陛上宣读诏书,声音透过霜气传得很远:“凡属国,辍朝十日,禁宴乐一年,违者以大不敬论。”朱允烙瞥见高丽世子的手在抖,象牙席的纹路像极了紫金山崖边的荆棘——那年朱允熥坠崖时,猎装就是被这样的荆棘勾破的。
守灵第七夜,朱标突然咳得厉害。朱允烙扶他回偏殿,见案上的汾酒剩了半坛,酒面结着层薄冰。“你王叔说,北平的城墙加了三尺。”朱标呷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淌到下颌,“当年雄英在时,总缠着你王叔教骑射,说要学他‘一箭穿双雕’,结果把弓都拉折了。”朱允烙递过帕子,看见父亲领口的玉佩——常娴兰的旧物,裂痕像条冻住的河,那年她摔碎这玉时,朱标红着眼说“这玉能护着熥儿,现在要好好的护着你”。
“王叔说,国丧后想带高炽去扬州看看盐道。”朱允烙替他掖好被角,被子上的缠枝莲是常娴兰绣的,针脚密得像蛛网,“说塞北的皮毛能走盐道运南下,百姓能多赚些银钱。”朱标笑了,咳得更凶,帕子上染了点暗红:“他呀,还是老样子。当年在应天,见你母亲做的桂花糕好吃,硬是缠着学了半月,做出的糕比砖头还硬。”他攥住朱允烙的手,掌心烫得像团火,“烙儿,你王叔是忠臣……朱家的江山,得靠你们这些晚辈撑着,莫学那些窝里斗的糊涂账。”
话没说完,外间传来喧哗。朱棣正按着朱高炽的头往地上磕,少年的额角撞出了血,滴在素色袍子上像朵绽开的红梅。“逆子!竟敢在太祖父灵前说笑!”朱棣的声音里带着惊惶,像当年在应天城外弄丢朱标赐的箭囊时那样,脸涨得通红。朱标扶着朱允烙出去,见朱高炽手里攥着只纸鸢,是南京街头买的,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凤凰,翅膀上沾着灵堂的香灰。“陛下恕罪,小儿无知,见纸鸢贩子经过就闹着要……”朱棣的膝盖在地上磨出沙沙声,玄色袍子沾了层灰。
朱标捡起纸鸢,凤凰的竹骨在手里颤巍巍的。“无妨。”他把纸鸢递给朱高炽,指尖触到少年冰凉的手,“你太祖父年轻时也爱放风筝,说能放掉晦气。他放的风筝比这大多了,线都能放到云里头。”朱棣的头埋得更低了,朱允烙看见他披风下的甲胄沾着点黑泥——北平府特有的那种,混着沙砾,像极了紫金山猎场的土。
出殡那日,朱棣扶着朱标的銮驾走在最前。他的玄色常服扫过地上的纸钱,像只沉默的鸦,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像在丈量着什么。朱允烙捧着朱元璋的牌位跟在后面,听见朱高炽悄声问:“父王,太祖父的坟里,会有您塞的那块石头吗?”朱棣没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是北平的土,用麻油拌过,不招虫。让他闻闻咱家的味道,他总说塞北的土比南京的香。”朱高炽似懂非懂地点头,额角的血痂结得像块暗红的玛瑙。
朱允炆在广州的城楼上,望着南京的方向。珠江的水绿得发暗,渔船上的网撒下去,捞上来的鱼蹦跶着溅起水花。手里的《孝经》抄到了“丧三年,常悲咽”,墨迹被眼泪泡得发涨,“咽”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哭丧的幡。信使说南京的白幡遮了半个天,朱棣的“靖海号”停在码头,帆布上的霜结得像层铠甲,朱高炽跟在后面,怀里揣着江婉荣给的暖炉。他把抄本往火盆里一扔,火苗舔着纸页时,忽然想起朱允烙送书时说的话:“二哥,岭南的荔枝熟了,该摘了。晒成干能存到冬天,皇祖父以前最爱吃。”火盆里的纸灰飞起来,像群黑色的蝴蝶。
紫金山的明孝陵封土那日,朱标往坟里撒了把北平的黑泥。泥里混着几根草屑,是朱棣从北平府衙的老槐树下挖的,那树是当年朱标亲手栽的。朱棣跪在旁边,看着泥里的沙砾,像极了当年跟着朱标打天下时马蹄下的尘,那时的风里总带着硝烟的味道。朱允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江婉荣给他递过件披风,上面沾着朵腊梅,是今早从灵堂前摘的,花瓣上的霜化了,留下点湿痕,像滴没干的泪。
“听说粤王殿下上疏,想在岭南种棉花。”江婉荣的声音被风吹得散,像撒了把碎银,“谢首辅说这是好事,岭南的气候暖,棉花能收两季,百姓就有衣穿了。”朱允烙望着孝陵的红墙,墙头上的草,像极了洪武二十五年朱允熥坠崖处的荆棘,倔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他想起朱棣靴底的泥,想起朱高炽额角的血,想起朱标咳着说“忠臣”时的眼神,忽然觉得这紫金山的风,比扬州的浪还要沉,吹得人心里发紧,像揣了块冰。
灵堂撤去那日,朱棣给朱标磕了三个头,额头的红痕三天没消。“陛下,北平的军报还等着臣回去批。”他捧着朱标赐的酒,酒坛上的红绸是新换的,“高炽这孩子笨,还得臣回去教他念书。”朱标拍了拍他的肩,手掌落在那道旧伤上:“回去吧,替朕守好塞北。等明年开春,朕让烙儿送些南京的桂花糕去,还是你当年学做的那个方子。”朱棣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酒坛上“咚”的一声,像块石头落了地。
朱高炽跟着父亲上船时,手里还攥着那只纸鸢。江婉荣站在码头,往他怀里塞了包蜜饯,是岭南的陈皮梅:“给粤王殿下捎去吧,说太子妃惦记着他。”少年点点头,把蜜饯揣进怀里,纸鸢的翅膀在风里扇了扇,像要飞起来。船开时,朱棣站在甲板上,望着南京的城郭,直到那片灰色的影子缩成个小点,才转身对朱高炽说:“记住,南京的城砖,每块都刻着朱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