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贤二十年三月初三,东宫的老槐树刚冒出点绿芽,被风一吹就晃悠,像朱文堂此刻坐不住的腿。朱文坡坐在书案后,看着两个弟弟在廊下转圈,手里的茶盏都快被体温焐热了。
“大哥,咱可说好了,到了廊坊我就开个马场,到时候你可得来捧场。”朱文堂搓着手,石青便袍的下摆沾着点灰——那是今早打包行李时蹭的,据说他前半夜就把世子朱遵镯的虎头鞋塞进了箱底,生怕漏了什么。
朱文尘站在旁边,手里捏着本《永年城舆图》,手指在“书房”的位置戳个不停:“我那藩地的城墙根下能种竹子,安氏说要弄个竹影轩,到时候教书最得劲。”他说话时眼睛发亮,倒比去年看农书时还兴奋。
朱文坡放下茶盏,忍不住笑:“你们俩昨儿个领了藩印,后脚就把行李运到码头了,生怕晚走一步?”
“那可不!”朱文堂往台阶上一坐,袍角扫过刚冒头的草芽,“东宫这地方,言官比蚊子还多,前儿个我就多看了两眼御花园的牡丹,都被御史参了本,说我‘觊觎东宫花草,心怀不轨’,这日子谁受得住?”
朱文尘连连点头,从袖里摸出张纸条:“大哥你看,这是我列的‘藩地自由清单’,第一条就是‘不用天天卯时起’,第二条‘见人不用行三跪九叩’,第三条……”
“行了行了,”朱文坡笑着打断他,“再念下去,言官该说你们‘离京前口出狂言’了。”他想起乐贤十八年刚回来时,这俩弟弟一个演恶人,一个演跟班,天天变着法儿给他使绊子,如今卸了戏服,倒像俩脱缰的野马,恨不能插上翅膀飞。
正说着,李公公颠颠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两个锦盒:“殿下,这是陛下赏给两位王爷的‘就藩礼’,说是到了藩地再拆。”
朱文堂接过来掂量了掂量,冲朱文尘挤眼睛:“我猜是银子,少说也得五千两。”
“我猜是农书。”朱文尘摸着锦盒的花纹,“父皇知道我喜欢这个。”
两人正猜着,廊下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十几个言官捧着笏板站在那儿,为首的正是去年参朱文堂“看牡丹”的御史。朱文堂的脸瞬间垮了,拉着朱文尘就往门口躲:“大哥,咱赶紧走,再不走就得听他们讲《论语》了!”
朱文尘也不含糊,拎起脚边的小包袱就跑,包袱里露出半块桂花糕——那是江婉荣今早塞给他的,说路上饿了吃。
到了码头,两艘画舫早就泊在那儿,船帆上分别绣着“廊”“永”二字,随风招展,像俩急着赶路的幌子。林氏抱着世子朱遵镯站在船头,看见朱文堂就喊:“你那箱马具再不上船,我可先走了!”
安氏也在另一艘船上挥手,手里还攥着给朱文尘缝的护膝:“永年城的路不好走,这个别忘了带!”
朱文堂跳上船,差点被跳板绊了个趔趄,回头冲朱文坡喊:“大哥,等我把马场弄好了就给你捎匹好马!绝对比‘照夜雪’温顺!”
朱文尘刚踏上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扔过来:“大哥,这是我抄的《农桑要术》,你没事看看,东宫的空地能种点菠菜!”
朱文坡接住布包,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两艘船“哗啦”一声解了缆,船夫撑篙的力道比平常大了三倍,船尾的水花溅得老远,像在逃命。
“哎,你们的藩印!”朱文坡突然想起什么,举起手里的锦盒喊。
朱文堂从船窗探出头,摆摆手:“让李公公捎过来就行!咱先走一步,回头给你寄廊坊的酱肘子!”话音未落,画舫已驶出半里地,船帆鼓得满满的,活像俩不想回头的气球。
岸边的风卷着柳丝,糊了朱文坡一脸。他望着越来越小的船影,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乐贤十二年到二十年,八年的戏,吵吵闹闹的,倒也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如今戏散了,俩弟弟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日子,倒比谁都清醒。
李公公在旁边叹口气:“殿下您看,这俩王爷,比谁溜得都快。”
朱文坡笑了,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除了《农桑要术》,还有张纸条,是朱文尘的笔迹:“大哥,东宫的言官要是烦你,就来永年城躲躲,我给你备了最好的砚台。”
远处的画舫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桅杆顶端的“廊”“永”二字还在浪里闪。朱文坡揣好布包,转身往回走,东宫的老槐树下,言官们还在念叨着“藩王离京当守礼”,可他听着,倒觉得这念叨里,也藏着点松快的意思——毕竟,谁都知道,那俩王爷待在京城,比就藩要让人操心十倍。
船行出十里地,朱文堂才想起打开父皇给的锦盒,里面果然是五千两银票,还有张纸条:“好好当你的闲散王爷,别给你大哥惹事。”他笑着把纸条塞给林氏:“你看父皇,比我还懂我。”
朱文尘的锦盒里是三本农书,扉页上有朱允烙的批注:“永年城多盐碱地,试试这法子改良。”他摸着批注,突然觉得这藩地的日子,比在东宫演“胆小鬼”有意思多了。
乐贤二十年的春天,河北的风里带着点土腥味。朱文堂在廊坊城的马场里教儿子骑小马,朱文尘在永年城的竹影轩里校书,而东宫的朱文坡翻开弟弟送的《农桑要术》,忽然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日子——各得其所,各安其心,像父皇说的,土能载物,也能让万物各长各的模样。
永定门的城楼子被春日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朱允烙扶着城垛子,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芝麻。他眯着眼往下瞅,江婉荣裹着件驼色披风,站在旁边数码头的船:“左边那艘是堂儿的,帆上绣的狼头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他自己画的。”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绣个并蒂莲能扎破三次手。”朱允烙哼了声,却往她那边挪了挪,挡住点穿堂风。六十九岁的人了,耳朵有点背,说话总比平常大声些,倒显得中气十足。
江婉荣没理他,指着右边那艘船笑:“尘儿的船更逗,甲板上堆着半人高的书,安氏正踮着脚往书堆上盖油布呢,生怕淋着。”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银簪在鬓角闪了闪,“这俩孩子,打小就一个样——堂儿见了马比见亲爹还亲,尘儿抱着书能三天不出屋。”
朱允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见朱文堂在船头蹦跶,石青便袍的下摆扫过船夫的草帽,手里还举着个马鞭,不知道在跟谁比划。“当年让他演恶人,他倒好,把人家粥棚的锅都差点砸了,还是坡儿偷偷赔了银子。”他想起乐贤十八年那出戏,忍不住笑出声,“后来朕问他咋那么卖力,他说‘演就得演真的,不然大哥不上当’。”
“你还好意思说。”江婉荣伸手拍掉他肩上的柳絮,“那会儿坡儿天天来我宫里诉苦,说二弟又往他粥里撒沙子,三弟总在他看书时吹笛子。我憋着笑劝他‘兄弟间闹着玩呢’,夜里偷偷让小厨房给他炖鸡汤。”
正说着,码头那边突然一阵忙乱。朱文堂的船不知咋的,帆绳缠在了一起,他手忙脚乱去解,差点被绳子绊倒,整个人摔在甲板上,像只四脚朝天的蛤蟆。城楼上的侍卫想笑又不敢,憋得肩膀直颤。
“你看你看,”江婉荣拽着朱允烙的袖子,笑得直不起腰,“都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毛躁。当年他偷骑朕的‘赤焰’马,也是这么摔的,摔断了两根肋骨,躺了仨月还嘴硬,说‘马不听话,不是我笨’。”
朱允烙也乐了,扶着城垛子直点头:“所以朕才把廊坊给他,那儿马场多,摔断腿也有地方养。”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其实他哪是想当王爷,就是想找个地方没人管着,天天骑马遛狗罢了。”
江婉荣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糕,是今早御膳房新做的:“尘儿也一样,永年城离着邯郸近,据说那儿的旧书铺比米铺还多。前儿个他来辞行,跟朕打听永年城的砚台石好不好,压根没提藩地的差事。”
朱允烙咬了口桂花糕,糖渣子沾在胡子上:“这才好。储位是坡儿的,他们俩能找着自己的乐子,比啥都强。”他想起乐贤十九年那场围猎,朱文堂坠崖时,朱文坡那股不要命的劲儿;想起昨夜三个儿子在暖阁里喝酒,堂儿拍着坡儿的肩膀说“大哥你当太子,我给你看马场”,尘儿在旁边点头如捣蒜,说“我给你校书”。
“当年朕让他们演那出戏,你还总担心伤了和气。”朱允烙看着江婉荣,夕阳的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蒙了层纱,“现在看看,亲兄弟哪那么多计较。”
江婉荣叹了口气,披风的带子被风吹得飘起来:“还是坡儿稳重,换了堂儿当太子,言官们得天天吐血;换了尘儿,怕是能把奏折当闲书看。”她忽然指着码头喊,“动了动了!”
两艘船终于解了缆,慢悠悠往通州方向去。朱文堂还在船头挥手,不知道喊了些啥,离得太远听不清,只看见他胳膊抡得像风车。朱文尘的船稳当些,安氏站在他旁边,两人并肩往城楼这边望,身影小小的,像贴在水上的剪影。
“这俩孩子,溜得比谁都快。”朱允烙笑着摇头,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乐贤十二年到乐贤二十年,八年光景,像打了场仗,如今仗打完了,兵也该归营了。
江婉荣往他手里又塞了块桂花糕:“明年开春让他们回来述职,堂儿肯定带匹好马,尘儿准给你抱来一堆旧书。”她靠在朱允烙肩上,披风蹭着他的龙袍,“其实啊,他们俩哪是不留恋,是知道留在京城,总有人盯着他们,反倒给坡儿添乱。”
朱允烙没说话,看着船影越来越小,渐渐融进暮色里。永定门的城楼子上,风里带着点护城河的水腥气,还有桂花糕的甜香。他忽然想起刚登基那年,江婉荣也是这样靠在他肩上,说“咱们的孩子,将来不管当不当皇帝,都得让他们活得自在”。
“走吧,回宫。”朱允烙扶着江婉荣转身,老两口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叠在一块儿,像块浸了水的海绵,软乎乎的。
下城楼时,江婉荣的脚崴了下,朱允烙赶紧扶住她,嘴里数落着“多大岁数了还不老实”,手却攥得紧紧的。侍卫想上来帮忙,被他挥手打发了:“朕的皇后,朕自己能扶。”
“老东西。”江婉荣笑着骂了句,眼角的泪却滚了下来,砸在朱允烙手背上,烫得他心里一热。
马车往紫禁城去,朱允烙掀着车帘往后看,永定门的城楼子越来越小,像块搁在地上的砖头。他想起那两艘船,想起船头蹦跶的朱文堂,想起捧着书的朱文尘,忽然觉得,这大明朝的江山,就像块大蛋糕,坡儿拿着刀,堂儿和尘儿挑了自己爱吃的那块,谁也不抢,挺好。
“回宫让小厨房炖鸡汤,给坡儿送去。”朱允烙放下车帘,对江婉荣说,“今儿他在东宫送弟弟,肯定没好好吃饭。”
江婉荣点点头,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帽缨:“再让他们做点桂花糕,明儿给你当早点。”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车厢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像极了当年孩子们小时候,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江婉荣站在廊下喊“慢点跑”,朱允烙坐在石凳上笑,手里的奏折都拿反了。
乐贤二十年的春天,紫禁城的角楼挂着轮弯月,像块被啃过的桂花糕。东宫的灯亮着,朱文坡正看着弟弟们送的《农桑要术》,案上摆着碗温热的鸡汤。而千里之外的运河上,朱文堂在船舱里试新马鞭,朱文尘在灯下翻开了第一本永年城的旧书。
老两口躺在龙床上时,江婉荣还在念叨:“堂儿的马场别让他自己瞎折腾,得派个懂行的去;尘儿那竹影轩,记得让人多糊几层窗纸,别冻着。”
朱允烙打着哈欠应着,手却紧紧攥着她的手。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银,亮闪闪的,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