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烙忽然笑了,笑声在暖阁里荡开,惊得烛火又晃了晃:“谁说没位置?跟朕聊聊吧。”
他转身往内间走,龙袍的金线在烛火下闪着光:“让御膳房备点酒,今儿咱父子俩,说说话。”
内间比外间更暖,摆着张矮桌,上面铺着块旧毡子,看着有些年头了。朱允烙盘腿坐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朱文坡刚坐下,就见小太监端着托盘进来,两壶酒,四个小菜——酱肘子、卤豆干、拍黄瓜,还有碟糖蒜,都是些寻常吃食,不像御膳房的手笔。
“这是你母后婉荣让人做的。”朱允烙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清冽,晃了晃,“她说你在南京总吃粥,该补补油水。”
朱文坡的眼圈忽然有点热,端起酒杯抿了口,辣劲从喉咙烧到胃里,逼出些眼泪来:“谢父皇,谢母后。”
“别谢。”朱允烙放下酒杯,夹了块肘子放在他碟子里,“当年废你的时候,她居然丝毫没哭,她懂得江山社稷。”
朱文坡的筷子停在半空,肘子上的油滴在碟子里,晕开一小片黄。“儿臣不怪父皇。”他低声说,“若不是父皇当年狠下心,儿臣现在……要么死在西市,要么成了朱家的罪人,被钉在史书上骂。”
“知道就好。”朱允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在南京抄的《文治太子起居注》,朕都看了。”
“父皇……”
“别打断。”朱允烙抬手,“你在批注里写,‘我,为的不是权,是怕担不起百姓的饭’,这话写得好。”他看着朱文坡,眼神里有了点暖意,“比你当年在东宫写的《驭民策》强多了。”
提起《驭民策》,朱文坡的脸腾地红了。那是他十七岁写的,满纸都是“威服天下”、“重典治国”的话,现在想起来,简直是笑话。
“儿臣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
“不是年轻的事。”朱允烙喝了口酒,辣得他皱了皱眉,“是你把太子的位置,看得太金贵了。”他放下酒杯,指尖在矮桌上敲着,“你以为那位置是龙椅,坐上去就能呼风唤雨?其实啊,那是口锅,底下烧着百姓的柴,锅里煮着江山的米,稍有不慎,就会烧糊,甚至炸锅。”
朱文坡想起南京粥棚里的情景,张婆总说“煮粥得小火慢熬,急了就夹生”,忽然觉得父亲这话,比任何祖训都实在。
“儿臣在南京施粥,才明白这个理。”他拿起酒杯,跟父亲碰了下,“百姓要的不是太子的蟒袍,是碗热粥;江山要的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是能让粥一直热着的规矩。”
“说得好。”朱允烙眼里的笑意深了些,“所以朕让你回来,不是让你再争那口锅,是让你看着,学着怎么添柴,怎么搅锅。”
酒过三巡,朱文坡的脸热了,话也多了些。他跟父亲说南京的王木匠,说他修粥棚时总念叨“榫卯得对齐,不然撑不住”;说张屠户,说他每次送肉都多给两斤,说“当官的若都像仲平先生这样,咱百姓就有奔头”;还说那个豁牙的老太太,总塞给他晒干的野菊,说“败火,当官的烦心事多”。
朱允烙听得认真,时不时插句话,问这问那,像个寻常父亲听儿子讲外头的新鲜事。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倒比在太和殿上亲近多了。
“父皇还记得乐贤十二年,儿臣在东宫得到您的传召进来吗?”朱文坡忽然问,酒杯在手里转了个圈。
朱允烙的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记得,你那时红着眼,像头疯了的小狼,手里还攥着朱高煦给你的兵符拓本,喊着要替那个公公挡了一刀。”
“儿臣那时候,以为正阳门就是玄武门。”朱文坡笑了,笑得有点自嘲,“以为杀进去,坐上龙椅,就能证明自己比二叔强,比文堂、文尘强。现在想想,真可笑。”
他喝干杯里的酒,辣劲上来了,胆子也大了些:“那门后的广场,哪是什么玄武门?是百姓的田埂,是朱家的祖坟,容不得半点刀光血影。”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能这么想,这六年的罪,没白受。”
“儿臣现在才明白,当年父皇让儿臣穿血袍,不是罚,是救。”朱文坡的声音有点抖,“让儿臣看着那些人死,是让儿臣记住,权力这东西,沾了血就洗不掉了。”
暖阁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个灯花。朱文坡看着父亲鬓角的白霜,忽然觉得这六年,老的不只是自己。
“时辰不早了。”朱允烙站起身,龙袍的褶皱里沾了点酒渍,“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儿臣……”朱文坡也跟着站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去。
“去东宫。”朱允烙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虽然还没恢复你的太子位,两个弟弟也住在那里,你住着正好。”
朱文坡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讶:“父皇,儿臣……”
“别多说了。”朱允烙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着他的白直裰,“那院子里的树,还是你小时候亲手栽的,估计都长粗了。回去看看,该修的修,该剪的剪,就当……重新学着打理些事。”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没回头:“太子的位置,还空着。但能不能坐回去,不是朕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什么时候你能把那院子里的树,打理得跟南京粥棚的账目一样清楚,什么时候再说别的。”
朱文坡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口,龙袍的金线在暮色里闪了闪,像颗沉在水里的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六年前握过兵符,六年后握过粥勺,如今,似乎可以试着,去握一握那把修剪树枝的剪刀。
走出乾清宫时,夜色已经浓了。宫灯沿着宫道一路排开,像串掉在地上的星星。朱文坡往东宫的方向走,脚步迈得稳,心里头踏实得很。他知道,父皇没恢复他的太子位,不是不原谅,是在等——等他真正明白,太子这两个字,不是权力,是责任。
东宫的门没锁,虚掩着。推开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果然还在,枝桠伸得老高,快够着屋檐了。树底下的石桌还在,上面刻着他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被岁月磨得浅了,却还能看清。
朱文坡走到石桌旁坐下,抬头望着满天的星子,忽然笑了。北京的星星,比南京的亮些,像极了父亲刚才看他时,眼里的光。贤二十年除夕的早朝,太和殿的铜炉烧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裹着松烟香往人袖管里钻。朱允烙坐在龙椅上,龙袍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柔光,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朝服,最后落在东侧的皇子列——朱文坡站在最前,白直裰外罩了件石青披风,领口磨出的毛边还没补;朱文堂挨着他,石青蟒袍的袖口绣着新的云纹,显然是赶制的;朱文尘缩在最后,手指绞着袍角,像怕被人注意到。
阶下偏西,庶长子朱文城、次子朱文圣、三子朱文寺并肩站着,藏青官服在一众绯紫里显得扎眼。有御史偷偷撇嘴——庶子向来只在大典末尾站班,今儿竟排到了皇子侧首,难不成……储位要从庶子里挑?议论声像锅里的蒸汽,丝丝缕缕往上冒,被李公公的尖嗓子打断:“陛下有旨,先议国事!”
朱允烙的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声音不高却穿透暖意:“先说黄河治水。河南巡抚奏报,郑州段堤坝去年秋汛冲毁三里,需银五十万两修固。工部,你怎么看?”
工部尚书赵俊出列,袍角扫过地砖的龙纹:“回陛下,臣已派郎中王显去查,那堤坝是文治年间修的,桩木朽了大半,确实该换。只是五十万两……太仓今年要给边军拨饷,怕是吃紧。”
“从内帑挪二十万。”朱允烙没犹豫,“剩下的让江南盐商捐,按捐银多寡赐匾额。开春就得动工,不能等汛期。”
百官躬身应“是”,朱文坡望着阶下的地砖,想起南京粥棚的王木匠说过“修堤得用新料,偷工减料要出人命”,心里忽然亮堂——父皇这是要把民生往实里抓。
“第二桩,”朱允烙翻了页奏折,“北境大同卫报,蒙古小股骑兵近来总在边墙晃悠,都指挥使请增兵三万。兵部?”
兵部尚书张辅的铠甲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陛下,大同现有兵五万,够了。臣看是那都指挥使想虚报粮饷,不如派个御史去查,再把宣府的骑兵调过去协防,虚虚实实,让蒙古人摸不清底细。”
“就依你。”朱允烙点头,“告诉边军,年节的肉菜按人头加倍,让弟兄们在边关也能吃口热乎的。”
张辅眼眶一热,重重点头。朱文堂站在皇子列里,手指在袖管里蜷了蜷——去年他提议给边军加饷,父皇没应,今儿却主动提肉菜,看来储位的事,父皇心里早有秤。
“第三桩,”朱允烙的目光转向吏部,“都察院查了半年,应天府尹周显贪墨赈灾粮,证据确凿。周显是正三品,按律该斩,但他有个儿子在大同卫当兵,去年守边墙断了条腿。于谦,你说该怎么判?”
于谦出列,官帽上的孔雀翎微微颤动:“陛下,周显罪该万死,但念其子忠勇,可改判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入官,留一百两给其幼子度日。既显国法严明,也存几分人情。”
朱允烙嗯了声:“就这么办。让刑部把案子卷宗抄一份,发给各地知府,算是个警示。”
阶下的庶长子朱文城悄悄抬头,他在刑部当主事,知道周显的案子牵连甚广,父皇这么判,是想让百官知道“功过不能相抵,但人情可留一线”,心里对储位的那点念想,悄悄淡了。
“第四桩,”朱允烙放下奏折,“江南织造局报,今年的云锦产量比去年少了三成,说是蚕病闹的。礼部,你管着祭祀,该去先农坛拜拜,再让太医院派个懂蚕桑的太医去江南,别让织户亏了本。”
礼部尚书杨浦出列,他前两日刚督造完储君大典的礼器,此刻腰杆挺得笔直:“臣遵旨。臣已让织造局先把库存的云锦拿出来,够今年宫里用的,断不会误了正月的庆典。”
朱允烙没接话,忽然笑了:“说正事说了半个时辰,也该说说让大家高兴的事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百官,“从今年起,定个规矩:正一品以下、正三品以上,每年给十天年假;正三品以下、从五品以上,五天;从五品到从九品,三天;未入流的小吏,一天。入了内阁的,额外加五天。”
殿内先是死一般的静,接着爆发出低低的抽气声。有年轻的翰林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地上——当官的哪有“年假”一说?顶多是过年休三天,碰上急事还得连夜赶回。
“陛下,”户部尚书杨浦颤声问,“这……这假期的俸禄……”
“照发。”朱允烙的声音斩钉截铁,“该拿的一分不少。”
百官这下是真的激动了,有老臣偷偷抹眼角——他们寒窗苦读考功名,一年到头围着差事转,别说回家看爹娘,连陪孩子吃顿饭都难。
朱允烙抬手往下按了按,殿内渐渐静了:“还有,中秋、端午、元宵、春节、除夕、正月一日,加上朕的生辰、太祖爷的生辰和丧期,都给假。要是赶上值班没休成,当天的俸禄加三倍。”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但太祖爷的忌日除外,那天就算休息,也得穿缟素,去太庙祭扫,不能忘了祖宗。”
“臣等谢陛下隆恩!”百官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声音震得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朱文坡跪在皇子列里,想起南京粥棚的张婆总说“官老爷哪懂咱百姓盼团圆的苦”,此刻忽然觉得,父皇这道旨,比任何储君大典都暖人心。
等百官起身,朱允烙端起茶盏呷了口,目光缓缓落在皇子列,殿内的暖意仿佛瞬间凝固了。杨浦和于谦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前两日忙得脚不沾地,礼器、仪仗、祭文都备了双份,就怕猜不准是哪位殿下,此刻手心全是汗。
庶子们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他们心里清楚,刚才那道休假的旨意,更像是给嫡子铺路——储位未定,先安百官的心,免得大典时出乱子。
朱允烙放下茶盏,茶盖与盏沿碰撞的脆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宣布休假时更沉,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太和殿的铜炉里,银骨炭正烧到最旺的当口,暖意裹着松烟香漫过金砖地面,连龙椅上的明黄绸缎都泛着层柔光。朱允烙从李公公手里接过明黄圣旨,锦缎边缘绣的龙纹在烛火下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腾云而起。百官的呼吸突然屏住了,连阶下的铜鹤都像是被定住,唯有香炉里的烟还在袅袅往上飘,在梁枋间绕出细碎的圈。
“都静着。”朱允烙的声音不高,却像块投入静水的石,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窸窣。他展开圣旨,指尖抚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个字,墨迹是昨日夜里新题的,力透纸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沉劲。
“国家立储,国本所系。”他缓缓开口,目光扫过阶下的皇子列,朱文坡的白直裰在一众蟒袍里显得素净,袖口磨出的毛边像片蜷起的柳叶;朱文堂的石青云纹袍绷得紧紧的,手指在袖管里绞成了团;朱文尘缩在最末,脑袋快低到胸口,仿佛要把自己藏进地砖的纹路里。“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唯念江山永续,黎民安康。然储位空置八载,朝野悬心,今当择贤而立,以安社稷。”
庶子们站在偏西,朱文城的藏青官服后背已洇出深色的汗渍,他偷偷抬眼,看见兵部尚书张辅正朝皇子列那边瞥,眼神里的笃定像在说“庶子终究是庶子”。也是,皇家的规矩摆着,哪有跳过嫡子选庶子的道理?他悄悄松了口气,倒像是卸下了千斤担。
“嫡长子朱文坡,”朱允烙的声音顿了顿,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成了冰,“乐贤十二年虽有过愆,然贬谪南京六载,躬亲农事,体恤民情,粥棚施善,堤坝督工,可见其心向黎庶,性含仁厚……”
朱文坡的膝盖突然发颤,白直裰的下摆扫过地砖,发出细不可闻的响。他想起南京的雨,想起粥棚里百姓捧着粗瓷碗的笑,想起堤坝上民工喊号子的声浪,那些被朱文堂的“刁难”搅得不得安宁的日子,此刻竟都成了父皇口中的“仁厚”注脚。
“嫡次子朱文堂,”朱允烙接着念,目光落在朱文堂身上时,添了几分暖意,“性虽跳脱,然勇毅果敢,边关犒军时亲冒矢石,江南查盐时不避权贵,可知其胸有丘壑,行藏磊落……”
朱文堂猛地抬头,石青云纹袍的领口蹭着下巴,痒得他想咳嗽。他哪有父皇说的那么好?边关犒军是被父皇逼着去的,江南查盐时还偷偷拿了盐商的玉坠子,后来又被父皇逼着还了回去。那些针对大哥的“恶事”,演得他夜里都睡不安稳,此刻听着父皇的褒奖,倒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嫡三子朱文尘,”朱允烙的声音轻了些,“沉静好学,校订典籍未尝有误,编纂农书惠及乡里,可见其心细如发,志在经纶……”
朱文尘的肩膀抖了抖,手指绞着袍角更紧了。他最怕的就是父皇夸他,那些典籍是他躲在书房里的避风港,农书是抄了各地的老把式经验,哪配得上“惠及乡里”?他偷偷往大哥二哥那边瞄,见大哥直挺挺地跪着,二哥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心里忽然觉得,这储位谁爱当谁当,他只想回书房接着校书。
“朕思之再三,”朱允烙的声音陡然提高,圣旨的锦缎在他手里微微颤动,“以为储君当兼具仁心、勇毅与沉潜,方能承万民之托,续祖宗之业。今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的唇上,李公公捧着拂尘的手停在半空,杨浦的手按在礼部的笏板上,指节泛白——礼器都备好了,就等这声“太子”落地,立马就能奏响《庆平章》。
“太子储君为……朱……文……”
“陛下!陛下!”
一声急促的呼喊像把钝刀,猛地劈碎了殿内的凝重。众人循声望去,见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官帽歪在一边,袍角沾着雪水,显然是从宫外一路奔来的。他跑到龙椅旁,膝盖还没着地就扑过去,在朱允烙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股火烧眉毛的急劲。
朱允烙的脸色瞬间变了,刚才念圣旨时的沉稳荡然无存,眉头拧成个死结,握着圣旨的手猛地收紧,锦缎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他没再看阶下众人,甚至没说一句话,起身就往后殿走,龙袍的下摆扫过龙椅的扶栏,带起一阵风,吹得香炉里的烟猛地斜了斜。
整个太和殿像被施了定身法。
李公公愣在原地,拂尘上的流苏垂到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陛下还没说散朝”,却见后殿的门“哐当”一声关上,把所有话都堵回了喉咙里。
百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动。有年轻翰林想偷偷问旁边的御史,刚张了嘴,就被御史瞪了回去——天子议事,哪有臣下交头接耳的道理?可陛下走得蹊跷,圣旨读到最关键处戛然而止,这算哪门子事?
皇子列里,朱文坡慢慢直起身子,白直裰的领口沾了点灰。他刚才听得真切,父皇说到“朱文”二字,后面的字被小太监打断了,那口气,像是要念他的名字,又像是要念二弟的。他看向朱文堂,见对方正望着后殿的门,石青云纹袍的袖口还在微微发颤,眼里的茫然不似作伪。
“二弟,”朱文坡低声开口,声音被殿内的寂静放大了些,“你说……会是什么急事?”
朱文堂转过头,耳尖的红还没褪:“谁知道?说不定是太医院那边……”他没说下去,宫里最急的事,除了天灾人祸,便是亲眷有恙。母后这几日总说心口闷,难不成……
朱文尘突然抬起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大哥二哥,父皇会不会……忘了把圣旨念完?”
这话一出,连旁边的庶子们都忍不住往这边看。朱文城咳了声,想说“陛下哪会忘这种事”,却见朱文堂瞪了他一眼,把话又咽了回去。皇家的事,轮不到庶子插嘴。
阶上的于谦和杨浦交换了个眼神。于首辅的眉头拧得像团乱麻,杨尚书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地上——储君大典的礼器还在太庙摆着,乐工班子在午门外候着,就等圣旨读完,立马就要鸣钟告天,现在陛下走了,这戏怎么唱?
“于大人,”杨浦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要不……老臣去后殿看看?”
于谦摇了摇头:“陛下没发话,谁也不能动。等着吧。”他心里清楚,陛下这么做,定有缘由。那小太监是御马监的,跑这么急,说不定是北境有军情?可大同卫的事刚议完,总不至于半个时辰就变天。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金砖上投下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尘埃。百官跪了许久,膝盖都麻了,却没人敢吭声。太和殿的铜鹤依旧立着,香炉里的烟还在袅袅升起,只是那份等待的凝重,比刚才宣读圣旨时更甚。
朱文坡望着地上的光带,忽然想起南京的除夕,粥棚里的百姓围着炭火唱歌,张屠户说“日子再难,总有天亮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在南京揉过面团,搬过石料,也在崖边拽过二弟的手腕,粗糙却踏实。不管父皇刚才想说的是谁,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朱文堂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等会儿散了朝,去我那儿喝两盅?我让厨房弄了南京的盐水鸭。”
朱文坡愣了愣,随即点头:“好啊,再叫上三弟。”
朱文尘在后面听见,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怯懦消了些,露出点真切的笑。
后殿的门还关着,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太和殿里的气氛,却在这份莫名的等待里,悄悄变了味。储位悬而未决的紧张还在,却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兄弟间的默契,又像是百官对天子的信任,在寂静里慢慢发酵,像炉子里的银骨炭,虽不张扬,却暖得扎实。
太和殿的香炉里,最后一缕松烟终于凝成了直直的线,悬在半空,像根不敢颤动的针。百官的膝盖早已麻得失去知觉,有人悄悄挪了挪脚,朝服下摆蹭过金砖,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都快半个时辰了吧?”户部的年轻主事偷偷跟旁边的同僚咬耳朵,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陛下到底遇上什么急事了?”
同僚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叹气:“储位的事,从来都是天家最大的事,急也没用。”他的目光扫过皇子列,见朱文坡依旧直挺挺地跪着,白直裰的褶皱里落了点香炉灰,像沾了星子。
偏西的庶子列里,朱文城的藏青官服后背已被汗浸透。他是庶长子,在刑部当差五年,见惯了卷宗里的刀光剑影,此刻却比审杀人案还紧张。他偷偷瞄向嫡子们——大哥朱文坡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二哥朱文堂的脚在袍角下动个不停,像揣了只兔子;三哥朱文尘的头快埋进怀里,手指把袍角绞出了麻花。
“二哥,你说父皇会不会……”朱文尘的声音细得像丝线,刚出口就被朱文堂瞪了回去。
“闭嘴。”朱文堂的声音压得低,却带着股躁劲,“父皇的心思哪是你能猜的?”话虽如此,他的视线却总往御座旁那道未读完的圣旨瞟——明黄锦缎在烛火下泛着光,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暗格里,朱允烙正坐在紫檀木椅上,面前的铜镜打磨得透亮,将殿内的情形映得清清楚楚。他端着杯冷茶,指尖摩挲着杯沿的龙纹,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这暗格是当年自己为防不测修的,连于谦都不知道,地砖下藏着机关,转动御座扶手上的玉珠就能打开,里面不仅能坐人,还能听见殿内的动静。
“坡儿倒是沉得住气。”他对着铜镜里朱文坡的影子喃喃,想起乐贤十二年那孩子带兵在东宫时的烈,再看如今跪得笔直的背影,倒真像南京的粥,熬得稠稠的,没了当年的生涩。
“堂儿这性子,还是毛躁。”
朱允烙又看向铜镜里朱文堂的脚,笑了笑。这小子演“恶”演得像模像样,真到了节骨眼,倒藏不住那点急。他想起夏天密谋时,朱文堂攥着拳头说“演完这出我就去江南看盐场”,那点不想当储君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尘儿……”朱允烙的目光落在朱文尘身上,叹了口气。这孩子打小就躲在书房,连见他都怯生生的,哪有半点储君的架子?若真把江山交给他,怕是要被朝臣们吞了。
殿内的寂静终于被朱文堂打破。他猛地直起身子,石青云纹袍的下摆扫过地砖,带起阵风:“不行,我得去看看。”
“二弟!”朱文坡伸手拽住他的袍角,白直裰的袖口磨得他手心发疼,“父皇没发话,岂能擅动?”
“动什么?我就看看那圣旨放哪儿了。”朱文堂甩了甩袖子,却没真甩开,“万一被风吹跑了呢?或者被哪个不长眼的碰坏了?”
“那是圣旨,有李公公看着呢。”朱文坡的声音里带了点急,他知道二弟的性子,这一看,指不定就要犯浑。
“李公公?”朱文堂朝御座旁瞥了眼,见李公公正踮着脚往后殿望,根本没顾上圣旨,“他那老眼昏花的,能看住什么?”
庶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朱文城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心想嫡子们争储,他们庶子还是躲远点好。朱文圣和朱文寺跟着大哥往后缩,藏青官服在绯紫朝服的缝隙里,像几块不起眼的石头。
“二哥,”朱文尘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要不……再等等?父皇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等?等成石头吗?”朱文堂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朱文坡,“大哥,你别拦我。我就看一眼,不碰它,行不?”他的语气软了些,带着点恳求——他不是真想抢储位,就是心里那点慌没处搁,想找点事干。
朱文坡看着他眼里的急,又瞥了眼那道明黄圣旨,终是松了手:“只许看,不许碰。”
“知道知道。”朱文堂如蒙大赦,踮着脚往御座旁走。李公公听见动静,回头见是二皇子殿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朱文堂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演了半年的“恶”,这点威慑力还是有的。
他走到御座旁,盯着那道圣旨看了半晌。锦缎上绣的龙纹张牙舞爪,仿佛要从上面跳下来。他的手在袖管里蜷了蜷,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能偷偷掀开个角,看看那“朱文”后面是哪个字,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煎熬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他是演恶,不是真恶,抢看圣旨这种事,真做了,父皇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怎么样?”朱文坡在后面低声问,声音里的紧张藏不住。
“还那样。”朱文堂转过身,脸上有点红,“就是……看着挺沉的。”
殿内又陷入寂静,这次的寂静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有老臣开始偷偷掐算时辰,心想再等下去,怕是要误了午膳,家里的年饭还等着主子回去开席呢。
暗格里的朱允烙放下冷茶,指尖在铜镜边缘轻轻敲击。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几个儿子,一个守规矩,一个爱冲动,一个太怯懦,庶子们则透着点谨慎的疏离,倒都没丢朱家的脸。
“殿下,要不……”李公公终于忍不住,踮着脚想往后殿挪,却被朱文堂喝住:“站住!谁让你动的?”
李公公吓得一哆嗦,赶紧站定,拂尘上的流苏垂到地上。
就在这时,朱文堂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朱文坡和朱文尘异口同声地问。
“父皇肯定是故意的!”朱文堂的声音里带了点兴奋,“他就是想看看咱们急不急,看看咱们有没有规矩!”他越说越觉得对,“你们想啊,储位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定是在后面看着呢!”
朱文坡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南京粥棚的王秀才说过“当官的心思,比粥里的豆子还多”,二弟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那……那怎么办?”朱文尘的脸白了,“咱们刚才……刚才是不是露怯了?”
“露怯怕什么?”朱文堂满不在乎地摆手,“父皇还不知道咱们这点出息?”他眼珠一转,突然朝庶子们喊:“弟弟们,你们也过来。”
朱文城一愣:“二哥,我们……”
“叫你们来就来。”朱文堂的语气不容置疑,“都是父皇的儿子,在这儿等着,就得一块儿等。”
庶子们不敢违逆,挪到嫡子们身边,藏青官服和石青、白直裰挤在一块儿,像丛杂色的草。
“我看啊,”朱文堂看着那道圣旨,突然又冒出个主意,“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反正父皇要是怪罪,咱们六个人一块儿担着。”
“不可!”朱文坡又想拦,却被朱文堂按住肩膀。
“大哥,你想想。”朱文堂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蛊惑,“父皇要是真在后面看着,咱们六兄弟一块儿去看圣旨,说明咱们心齐。他老人家不就盼着这个吗?”
朱文坡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想起乐贤十八年刚回东宫时,二弟说“你是我的威胁”,再看此刻他眼里的亮,突然觉得这半年的“恶”,像层糊在脸上的面具,揭了,底下还是当年那个抢糖糕的弟弟。
“三弟,你说呢?”朱文堂看向朱文尘。
朱文尘咬着唇,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二哥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庶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朱文城终是咬了咬牙:“二哥说得是,都是皇家子孙,担责也该一块儿。”
六个儿子,三嫡三庶,慢慢朝御座旁挪去。文武百官看得目瞪口呆,有御史想出声阻拦,却被于谦按住——于首辅的眼睛亮得很,他虽不知道暗格的事,却猜这定是陛下的意思,不然哪有皇子们敢在太和殿里这么“胡闹”的?
暗格里的朱允烙笑了,端起冷茶抿了口。
茶虽冷,心里却暖得很。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储君,而是这六个儿子能凑到一块儿,哪怕是为了看道圣旨。
“到了。”朱文堂停在圣旨前,回头看了看兄弟五人,“都准备好了?”
五人点了点头,指尖都在发颤。
“那……咱们一块儿掀开?”朱文堂的声音里带了点抖,刚才的笃定不知跑哪儿去了。
没人说话,算是默认。
六个儿子,六双手,慢慢伸向那道明黄圣旨。朱文坡的手粗糙,带着南京搬石料磨出的茧;朱文堂的手有力,指节处还有演“恶”时故意蹭的伤;朱文尘的手细白,是翻书翻出来的嫩;庶子们的手则带着各自差事的印记——朱文城的手有墨痕,朱文圣的手有药味,朱文寺的手有农具磨的糙。
六双手碰到锦缎的瞬间,殿内的风仿佛都停了。香炉里的烟直直地落下来,砸在金砖上,碎成了星。
他们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了圣旨的一角。
先是朱文堂“咦”了一声,眼里的急变成了懵。
接着是朱文尘,他的嘴张成了“O”形,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朱文坡的手僵在半空,白直裰的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疤——那是南京修堤坝时被石头划的,此刻却像被圣旨上的字烫着了,火辣辣的。
庶子们更是傻了,朱文城往后退了半步,差点撞到朱文圣,藏青官服的下摆扫过地砖,发出“哗啦”的响,在这死寂里,像块冰砸进了热汤。
六个儿子,三嫡三庶,都瞪着那道圣旨,脸上的表情像被冻住了——有惊,有疑,有茫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像六个被人点了穴的泥偶,在太和殿的烛火下,一动不动。
太和殿的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那道圣旨上的字愈发清晰。朱文坡的目光钉在最后那个字上——“土”。
“土?”朱文堂先开了口,声音里的懵比刚才看到圣旨时还甚,“父皇写漏了?还是……”他伸手想再看仔细,被朱文坡按住,“别动。”
朱文尘凑得最近,鼻尖快碰到圣旨,手指在袖管里数着笔画:“是‘土’没错,横、竖、横……就三笔。”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点光,“大哥二哥,你们还记得宗人府的《宗室谱》吗?太祖爷定的辈分,以木、火、土、金、水为序。”
朱文坡的心猛地一沉。他在南京时翻过《皇明祖训》,记得清清楚楚:世祖朱标属木,父皇朱允烙属火,按序,他们这一辈当为土。可……哪有储君圣旨上只写辈分的?
“辈分是土,可储君总得有名字吧?”朱文堂挠了挠头,石青云纹袍的袖口蹭到圣旨边缘,吓得赶紧缩回手,“总不能叫‘朱土’吧?”
这话逗得旁边的朱文尘“噗嗤”笑了,又赶紧捂住嘴,朝百官那边看了看——还好没人注意。朱文坡却笑不出来,他盯着“土”字,突然想起乐贤十八年刚回东宫时,父皇在暖阁里说的“那院子里的树,该修的修,该剪的剪”,当时不懂,此刻倒像摸到点门道——土能生木,火能生土,父皇是不是在说,他们这辈,得像土一样,承上启下?
偏西的庶子列里,朱文城反应最快,拽了拽两个弟弟的袍角,三人“扑通”一声跪下,藏青官服的褶皱里落了点香炉灰。“臣等不敢僭越,”朱文城的声音带着颤,“储位乃嫡子家事,臣等告退。”他们虽是皇子,却也清楚“立嫡不立庶”的祖制,这“土”字再蹊跷,也轮不到他们置喙。
朱文堂瞥了眼跪着的庶弟们,哼了声:“早该这样。”话刚出口就被朱文坡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了嘴。
就在这时,后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回头,见朱允烙牵着江婉荣慢慢走出来,皇帝的龙袍在烛火下泛着柔光,皇后的凤袍绣着九只金凤凰,尾羽扫过地砖,带出细碎的响。李公公赶紧迎上去,想扶皇帝上御座,却被朱允烙摆手拦住。
“站着吧。”朱允烙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三个嫡子身上,手里还攥着那杯冷茶,“圣旨看得怎么样?”
朱文坡、朱文堂、朱文尘赶紧跪下,额头贴着金砖:“儿臣……儿臣愚钝,不解‘土’字之意。”
江婉荣走到凤椅旁坐下,银簪在烛火下闪着亮:“陛下早说过,你们兄弟仨,就属坡儿最认死理,堂儿最跳脱,尘儿最胆小。今儿一看,还真是。”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南京的棉花糖,却让三个儿子的脸都红了。
暗格里的铜镜早已被内侍收好,朱允烙走到御座旁,拿起那道圣旨,指尖抚过“土”字:“太祖爷立国时定辈分,木、火、土、金、水,是盼着朱家的江山像五行相生,代代不息。你们祖父是木,咱是火,你们这辈,自然是土。”他顿了顿,看向朱文坡,“土能载物,能生万物,最要紧的是踏实,不浮不躁。你在南京六年,修堤坝、办粥棚,哪样不是‘土’的本分?”
朱文坡的后背突然一热。原来父皇不是写漏了,是用“土”字在点他——南京的日子,看似是贬谪,实则是让他学“土”的性子,承得住事,载得住民。
“可……可储君总得有名字啊。”朱文堂忍不住抬头,石青云纹袍的领口歪了,“总不能真叫‘朱文土’吧?”
朱允烙笑了,把圣旨扔给朱文堂:“自己看背面。”
朱文堂赶紧接住,翻过来一看,背面用朱砂写着三行小字:“坡似山,山赖土;堂似河,河绕土;尘似草,草生土。”他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父皇是说,我们仨都属土,缺了谁都不行?”
“还算不笨。”朱允烙哼了声,目光转向朱文坡,“你刚才想问什么?是不是想问,你二弟那些‘恶事’,是不是真的?”
朱文坡的喉结滚了滚,终是点了点头:“儿臣……儿臣不明白,二弟说要弄死儿臣,还往粥里掺东西,修堤坝时割绳索……”
“演的。”
朱允烙说得干脆,像敲碎块冰,“都是演的。”
朱文坡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泼了水的地面,一片湿凉:“演的?”
“不然你以为,就凭你二弟那点能耐,能次次让你‘命悬一线’又毫发无伤?”江婉荣接过话,从凤椅旁的锦盒里拿出个小布包,“你在南京收到的那些‘刺杀密报’,都是我让宫女仿的笔迹;堂儿往你粥里掺的,是老吴头弄的葛粉,苦是苦,毒没有;堤坝的绳索,是工兵营提前做了手脚,看着断了,实则有暗绳牵着。”
布包里倒出来的,正是半袋棕褐色的葛粉,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密报,字迹歪歪扭扭,果然像宫女的手笔。朱文坡拿起一张,上面写着“今夜三更,取仲平先生性命”,落款是“堂”,此刻看来,那“堂”字的最后一笔,软得像根面条,哪有二弟平日里写字的硬气。
“父皇!”朱文堂突然喊了声,脸涨得通红,“演这出戏累死我了!天天琢磨着怎么‘害’大哥,夜里都睡不安稳,好几次想跟大哥坦白,又被您按住了!”
“闭嘴。”朱允烙瞪了他一眼,却没真生气,“让你演,是看你能不能沉住气;让你大哥受着,是看他能不能容下事。你们俩,一个太烈,一个太躁,都得磨。”他又看向朱文尘,“你呢?让你在旁边看着,是看你能不能明辨是非,别跟着瞎掺和。”
朱文尘的头埋得更低了:“儿臣……儿臣好几次想告诉大哥,都没敢。”
“没敢就对了。”朱允烙的语气软了些,“储位的事,本就该让你们自己悟。悟透了,才知道这位置不是金椅子,是千斤担。”
他从袖中掏出两道圣旨,明黄锦缎上都写着“太子储君为朱文土”,字迹与之前那道一般无二,只是在“土”字的笔画里,藏着极细的金线——那是内监局特制的防伪线,遇烛火会泛光,果然不是仿造的。
“这两道,是给你们兄弟仨提个醒。”朱允烙把圣旨放在御座上,“你们都是朱家的‘土’,谁也别想脱离谁。但储君只能有一个,得是能让‘土’生万物的人。”
百官的呼吸又屏住了,杨浦的手按在礼器清单上,指尖微微发颤——终于要揭晓了。
朱允烙最后从龙袍内袋里拿出道圣旨,锦缎比之前的更厚,边缘绣着十二章纹,显然是真正的储君诏。他展开圣旨,殿内的烛火仿佛都聚到了上面,映得每个字都亮堂堂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朱允烙的声音穿透太和殿的梁枋,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沉劲,“嫡长子朱文坡,性资仁厚,器宇端凝。虽乐贤十二年虽有过愆,然贬谪南京六载,躬亲民事,修堤以利农,施粥以济贫,可见其悔过自新,心向黎庶。归京以来,遭弟所‘难’而不怨,遇‘险’而能容,足见其胸襟开阔,堪当大任。”
朱文坡的膝盖在金砖上磕得生疼,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南京的雨,粥棚的烟,堤坝的泥,还有二弟那些咬牙切齿的“威胁”,此刻都成了圣旨上的字,烫得他心口发暖。
“朕思储君乃国本所系,当以仁为先,以民为本,以容为要。朱文坡兼具三者,且为嫡长,合当承继大宝。今册立朱文坡为皇太子,择吉日举行大典,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儿臣……谢父皇隆恩!”朱文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像在南京修堤坝时,民工们夯土的声浪。
朱文堂在旁边松了口气,石青云纹袍的褶皱都舒展开了:“我就说大哥最合适!这下好了,我能去江南看盐场了!”
朱文尘也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能回书房校书了,上次那本《农桑要术》还没校完呢。”
江婉荣从凤椅上站起来,走到朱文坡身边,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他手腕上的疤:“坡儿,往后这东宫,就重新靠你撑着了。记住,土能载物,也能被水冲垮,得时时看着脚下的根。”
“儿臣记住了。”朱文坡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又看向御座上的父皇,突然明白,这场从乐贤十八年就开始的“戏”,从来不是考验他能不能当太子,而是考验他能不能当个“土”一样的太子——不浮、不躁、能容、能载。
朱允烙朝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高声唱喏:“皇太子册立,奏《庆平章》!”
乐工班子早已候在殿外,编钟、编磬、笙箫齐鸣,清亮的乐声撞在太和殿的梁上,又飘出殿外,往紫禁城的每个角落去了。杨浦捧着礼器清单,指挥着内侍们摆上玉圭、玉琮,每样都擦得锃亮,映着烛火,像南京粥棚里的粗瓷碗,朴实却扎实。
于谦迅速携领文武百官迅速跪下:“储君已定,江山稳定!贺喜陛下,恭喜太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臣内阁首辅于谦恭迎太子入驻东宫!”同时百官齐刷刷跪下,山呼“贺喜陛下,恭喜太子!陛下万岁!太子千岁!”,声音震得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惊起了檐下的鸽子,灰白的影子扑棱棱掠过蓝天,像撒了把会飞的星子。
朱文坡站在御座旁,看着阶下黑压压的朝服,又看了看身边咧嘴笑的二弟、低头抿笑的三弟,突然想起南京粥棚的王秀才说过:“粥熬得稠,得有米;国坐得稳,得有人。”他想,自己这碗“土粥”,总算熬得能端出来了。
暗格里的机关早已复位,地砖严丝合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朱允烙知道,那面铜镜映下的六个儿子凑在一起看圣旨的画面,会像南京的粥香,在他心里飘很久很久。
乐贤二十年的除夕,太和殿的乐声里,终于藏进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储位未定的悬心,而是土生万物的踏实,和兄弟齐心的暖意。这暖意顺着殿角的铜铃,往更长远的日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