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贤十七年春天,燕王府的药味浓得化不开,连廊下的铜鹤都像是被熏得没了精神。朱高炽躺在拔步床上,锦被下的身子比去年又虚了些,喘气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风箱漏了缝。
“王爷,该喝药了。”侍妾端着药碗进来,银匙碰到碗沿,叮当作响。朱高炽摆了摆手,喉间发出浑浊的气音:“瞻基……还没信吗?”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朱瞻基掀着衣袍冲进来,墨色的靴子上还沾着京城的尘土:“父王!儿臣回来了!”
他扑到床边,见父亲颧骨凸得厉害,眼窝陷成了两个黑窟窿,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太医怎么说?儿臣离京前刚请了圣脉,不是说只是风寒吗?”
朱高炽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胳膊却沉得抬不动,只能扯着嘴角笑:“傻小子,父王这是老毛病了,过些日子就好。你在东宫伴读,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是陛下特旨。”朱瞻基攥着父亲枯瘦的手,那手凉得像块冰,“陛下说父王近日欠安,让儿臣回来侍疾。还派了太医院院判亲自来诊治,已经在偏厅等着了。”
正说着,三个太医提着药箱进来,为首的院判给朱高炽请了脉,又翻看眼睑,最后对着朱瞻基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间,院判才压低声音:“世子,王爷这病……是积劳成疾,心脉亏空得厉害。”
朱瞻基的心猛地一沉:“能治吗?需要什么药材,哪怕是天山雪莲,儿臣也能找来!”
院判叹了口气:“不是药材的事。陛下让老臣实说——王爷这身子,怕是撑不过三月了。”
朱瞻基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院判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他想起小时候,父王总背着他在王府的梨树下转圈,说“咱们瞻基将来要做有担当的人”。那时父王虽胖,却有力气,笑声能震落满树梨花。
“陛下还说,”院判的声音带着些迟疑,“让世子早做安排。王府的事,族里的事,都得有个章程。”
朱瞻基咬着牙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转身回内屋时,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悲戚,只笑着给朱高炽掖被角:“父王,太医说您就是缺觉,等歇够了,咱们还去城外的马场看赛马。”
朱高炽眯着眼笑,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好……等父王好了,就去……”
这时内侍进来回话:“世子,宫里又派了人来,送了人参和安神香,还说陛下嘱咐,让王爷放宽心,只管静养。”
朱瞻基出去接了赏赐,见送东西的是皇帝身边的胡伴读,便拉到一旁低声问:“胡伴读,陛下还有别的话吗?”
胡伴读叹了口气:“陛下说,燕王一脉是国之柱石,当年跟着文治爷打天下,劳苦功高。让世子……多陪陪王爷,别留遗憾。”他顿了顿,从袖里摸出个小锦盒,“这是陛下私下让老奴给世子的,说是当年文治爷赐给燕王的护心符,或许能让王爷宽宽心。”
朱瞻基捧着锦盒,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龙纹,忽然明白了——父皇对父王撒了谎,却对自己说了实情。这既是皇恩,也是托付。
回到内屋,他把护心符塞进父亲枕下,又拿起那碗凉透的药:“父王,儿臣喂您喝药吧,温过了。”
朱高炽喝了两口就摇头,忽然抓住他的手:“瞻基,父王知道自己的身子……燕王府将来就靠你了。记住,咱们是朱家的人,凡事以国为重,别学那些争来斗去的……”
“父王别说了,”朱瞻基忍着泪笑,“您还要看儿臣成亲,抱孙子呢。”
朱高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来:“好……好……”
窗外的梨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雪。朱瞻基坐在床边,看着父亲渐渐睡熟,轻轻替他擦去嘴角的药渍。他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他要做的不只是侍疾,还要替父王撑起这燕王府,撑住那份从未说出口的嘱托。
而紫禁城的御书房里,朱允烙望着燕王府的密报,上面写着“燕王今日进药二碗,尚能安睡”。他提笔在旁边批了行字:“每日送一炉安神香,告诉燕王,朕等着他病好,陪朕看今年的秋猎。”
墨迹干了,他却没放下笔。当年跟着文治爷打天下的老臣,就剩朱高炽几个了。这病,终究是熬不过去的。他叹了口气,把密报折好,放进标着“燕王府”的木匣里——那里已经存了厚厚一叠,从乐贤元年到如今,记着这位皇叔的点点滴滴。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朱允烙望着烛火里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朱高炽年轻时的模样,骑着马在猎场上奔驰,喊着“陛下,看我射中那只白狐”。那时多好,如今却只能隔着宫墙,盼着他能多挨些日子。
大同的风裹着沙砾,打在城楼上的木牌上噼啪作响。朱高煦正把最后一块城砖垒好,手掌被磨得通红,听见亲兵递来的消息时,手里的瓦刀“当啷”掉在地上。
“你说啥?大哥……大哥他快不行了?”他嗓门本就粗,此刻更是劈了叉,惊得旁边搬石料的兵卒都停了手。
朱高燧正蹲在墙角啃干粮,闻言猛地站起来,饼渣掉了一衣襟:“消息准不准?上月家书还说只是风寒。”
“千真万确,”亲兵抹了把脸上的灰,“燕王府的人乔装送来的,说太医去了三拨,陛下都亲自派了人,看样子……悬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风卷着沙尘灌进甲胄,凉得像冰。当年他们窜掇朱文坡起兵时,朱高炽曾跪在宫门外哭着求他们回头,那时只当是大哥胆小怕事。如今在大同守了四年,从百户熬到千户,胳膊上添了三道鞑靼人的刀疤,才渐渐懂了大哥那句“皇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意思。
“写折子。”朱高燧把剩下的饼子塞进怀里,声音发紧,“求陛下允咱们回京。”
朱高煦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咱们是戴罪之身……”
“就是戴罪之身才该去!”朱高燧往城楼下啐了口沙,“大哥最疼咱们,就算……就算最后一面,也得让他看着咱们像个人样。”
当晚,两封字迹歪歪扭扭的奏折就送了出去。朱高煦在折子里写“愿以十年戍边换三月侍疾”,朱高燧则只说“臣罪该万死,唯求见兄一面”。
奏折送到北京时,于谦正对着宗人府的空印发愁。自打宗人府被停了职,宗室的事全堆到内阁,案上的文书比地砖还厚。见是大同来的急件,他拆开一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这俩……”他摸着胡须叹气。当年朱文坡造反,这兄弟俩在里头搅的浑水,陛下至今没松口说宽恕。可眼下燕王世子病重,于情于理,都该让他们回去。
于谦没敢耽搁,捧着奏折直奔御书房。朱允烙正对着一幅《大同防务图》出神,听见是朱高煦兄弟的折子,眼皮都没抬:“他们倒还记得有个大哥。”
“陛下,”于谦躬身道,“燕王世子……恐时日无多了。”
朱允烙的手指在图上的“大同”二字上顿了顿,墨色染黑了指尖:“朱高燧,准他回京。”
“那朱高煦……”
“轮替还没到日子。”皇帝的声音没起伏,“大同离不得人,让他接着守。”
于谦心里咯噔一下,这分明是还记着旧账。朱高燧准予返京,却没提恢复郡王身份;朱高煦直接被按住,连面都不让见。天家的恩威,从来都这么明明白白。
三日后,朱高燧骑着匹瘦马进了北京城。他没敢穿官服,就套了件青布袍子,路过京西那座落了锁的郡王府时,只是勒住马看了一眼。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都生了锈,像他这几年的日子,蒙着层擦不去的灰。
“去燕王府。”他对着马夫低声道,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
燕王府的门房见是他,先是一愣,随即赶紧往里通报。朱高燧站在影壁前,看着墙上年久褪色的“忠孝”二字,忽然想起小时候大哥教他写这两个字的样子——那时他总把“孝”字的竖钩写歪,大哥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描。
“三弟!”朱瞻基从里头跑出来,眼睛通红,“你可来了!父王刚醒过一次,还问起你呢。”
朱高燧跟着往里走,脚步放得极轻。穿过回廊时,听见正房里传来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弱,像破了的风箱。他忽然停住脚,对着朱瞻基作了个揖:“世子,臣……臣还是先在外间候着吧,别惊着王爷。”他如今是戴罪之身,连称呼都得拿捏着分寸。
朱瞻基眼圈更红了,攥住他的胳膊:“三叔说的什么话!父王天天念叨你和二叔……”
话没说完,里屋传来朱高炽的声音,气若游丝:“是……是老三来了吗?”
朱高燧腿一软,“咚”地跪了下去,膝头撞在青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他就这么跪着往里挪,挪到床前时,看见大哥颧骨高耸,头发白得像雪。
“大哥……”他刚喊出两个字,眼泪就掉了下来。
朱高炽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抬起枯瘦的手想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落了下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屋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窗棂,朱高燧忽然觉得,这燕王府的屋檐,比大同的城楼暖和多了。
御书房的烛火跳了跳,把朱允烙的影子投在龙纹屏风上,拉得老长。他捏着于谦递上来的奏折,指腹磨着“朱高煦请归”四个字,半天没说话。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大气不敢喘。自宗人府被停了,陛下的脾气就像北地的天,忽冷忽热的。昨儿准了朱高燧返京,今儿对着朱高煦的折子,却枯坐了半个时辰。
“嫡燕一脉……”朱允烙忽然低低说了句,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总不能真让他们在大同冻着。”
小太监赶紧躬身:“陛下圣明。”
“明什么明。”朱允烙扯了扯嘴角,从笔筒里抽出支暗黄色的纸,“拿秘旨来,不用朱批,用墨笔。”
笔锋落在纸上,墨迹晕得很慢:“着朱高煦卸大同千户职,即返京。着百姓服,潜于暗夜入燕王府。腰间悬当年燕王令牌为凭,各门侍卫见牌放行,不得声张,违令者斩。”
写完把笔一搁,纸页簌簌作响:“让锦衣卫的人悄悄送去大同,别经过兵部,别惊动驿丞。”
小太监捧着秘旨退出去时,听见陛下在后面叹:“都是爷爷的血脉,哪能真当草芥扔了。”
大同的冬夜刮着白毛风,朱高煦刚巡完城,盔甲上结着层薄冰。营账里的油灯忽明忽暗,他正用布擦着佩刀,听见帐外有动静,猛地按住刀柄:“谁?”
“千户大人,自家弟兄。”黑影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包,“京城来的信。”
朱高煦拆开一看,墨笔字认得是陛下的笔迹,心猛地一跳。看到“百姓服”“潜于暗夜”几个字,喉结滚了滚——陛下这是给了台阶,却又不想让人看见。
“知道了。”他把秘旨往怀里一揣,对着黑影拱了拱手,“替我谢过陛下。”
黑影没多话,转身就没入了夜色。朱高煦坐在帐里,摸了摸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令牌——还是当时守城朱允烙给我们兄弟俩的,以前朱棣可以用此调兵遣将“见牌如见王”。后来跟着朱文坡胡闹,鞑靼犯禁,去年戴罪立功时又悄悄还了回来,原来陛下一直记着。
第二天一早,大同营里少了个千户,多了个挑着货担的汉子。灰布棉袄,毡帽压得低低的,挑着两捆不值钱的杂货,混在出城的百姓堆里,谁也没留意。
进北京城时已是三更天。德胜门的侍卫正缩着脖子跺脚,见个汉子往城门根凑,厉声喝:“站住!宵禁了不知道?”
朱高煦把毡帽往上推了推,手往怀里一摸,露出半块令牌,上面“燕王”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侍卫的眼当时就直了,这令牌样式是宫里的老物件,边缘还有个小缺口——去年换岗时,百户特意指着图谱说过,是朱棣赐的那枚。
“爷……”侍卫刚要躬身,被朱高煦用眼色制止了。
“守城吧。”他声音压得低,挑着担子往城里走。侍卫们互相看了看,谁都没再说话,只当没看见这人。
穿街过巷时,朱高煦挑着担子走得稳。路过顺天府衙时,听见打更人敲着梆子喊“三更天”,心里头不是滋味——当年跟着朱文坡在东宫喝酒,哪想过有朝一日要穿着粗布衣裳,挑着担子走夜路。
到燕王府后墙,他对着墙根的老槐树拍了三下巴掌。墙头上探出个脑袋,是府里的老管家:“是……二公子?”
朱高煦把令牌亮了亮。门“吱呀”开了道缝,他闪身进去,刚把担子放下,就见朱高燧迎了出来,眼圈红着:“二哥,你可来了。”
“哭什么。”朱高煦捶了他一下,手心触到弟弟胳膊上的冻疮,心里一紧,“大哥怎么样?”
“太医刚走,说……说还能撑几日。”朱高燧拉着他往内院走,“昨儿我还跟大哥念叨你,说陛下或许念着旧情……”
话没说完,就见正屋的灯亮了。朱高炽的声音飘出来,气若游丝:“是……是老二吗?”
朱高煦几步跨进门,见大哥躺在榻上,颧骨凸得老高,眼泪“唰”就下来了:“大哥,我回来了。”
朱高炽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攥住他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窗外的风还在刮,屋里却静得很。三兄弟凑在一盏灯下,谁都没提当年的糊涂事,也没说眼下的难,只听着漏壶滴答,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
而御书房里,朱允烙还在翻着燕王府的密报,上面写着“高煦已入府,弟兄相见,未惊动邻里”。他捏着密报的边角,慢慢揉成了团——终究是爷爷传下来的血脉,纵有过错,也得让他们兄弟见最后一面。
乐贤十七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凶,燕王府的石榴树落了一地红果,像撒了把带血的珠子。朱瞻基攥着父亲枯瘦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朱祁镇趴在床沿抽噎,朱祁钰年纪小,被乳母抱着,眼睛瞪得溜圆,还不懂床幔里那个不再说话的人,再也不会摸他的头了。
“父亲……”朱瞻基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儿子把您最爱的那盆兰草挪到窗台上了,您睁眼看看?”
朱高炽的眼皮动了动,终究没抬起来。呼吸像风中残烛,忽明忽灭,最后那口气散的时候,院外的梆子刚敲过三更。朱瞻基猛地跪下去,额头撞在金砖地上,闷响在空荡的屋子里荡开,惊得檐下的夜鹭扑棱棱飞起来。
消息传到紫禁城时,朱允烙正在翻朱高炽年轻时的策论。那是文治二十五年,朱高炽在文华殿跟诸皇子论政,写了篇《守边策》,字里行间全是温吞的仁厚,不像朱棣那样锋芒毕露,倒有几分像朱标。他指尖划过“以民为本”四个字,喉结滚了滚,把策论合上了。
“按亲王礼制办。”他对江婉荣说,声音听不出喜怒,“墓地选在八达岭,挨着朱棣叔叔的陵寝。”
江婉荣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陛下要亲自去送送吗?”
“去。”朱允烙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落了半盏残茶,“他是朕的皇叔,也是朱家的藩王,嫡燕一脉,不分家。”
出殡那日,秋阳惨白。朱瞻基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朱祁镇和朱祁钰被人扶着,小身子摇摇晃晃,孝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泥。朱高煦和朱高燧跟在后面,俩人都瘦了一圈,朱高煦的背好像更驼了,朱高燧时不时抹把脸,袖口湿了一大片。
朱允烙站在陵前,望着那块新刻的墓碑。匠人刚把“仁熙”两个字填了金,在秋光里闪着冷亮的光。“仁”是他这辈子待人的本分,“熙”是盼着他在那边能得个安宁——朱允烙心里清楚,这位皇叔这辈子没争过什么,就守着燕王府那点方寸地,护着几个儿子,像株老槐树,看着不起眼,却替朱家挡了不少风雨。
“辍朝三日。”他对身后的于谦说,“让宗人府把燕仁熙王的生平整理出来,入玉牒。”
于谦应着,偷偷抬眼瞧了瞧皇帝的侧脸。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望着陵寝的眼神,像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这三日,朝堂果然静悄悄的,御史们没再提储位的事,宗人府的门依旧关着,连风都绕着太和殿走。
到了第三日傍晚,朱允烙独自去了燕王府。朱瞻基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见他进来,赶紧跪下。皇帝扶起他,目光落在案上那盆兰草上——叶片有些蔫了,却还透着股韧劲。
“你父亲这辈子,活得像这兰草。”朱允烙说,“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
朱瞻基眼圈红了:“陛下赐的‘仁熙’二字,儿子代父亲谢过了。”
“该谢的是他自己。”朱允烙摸了摸兰草的叶子,“守得住本心,才担得起这个‘仁’字。”
夕阳从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三响,不疾不徐,像在提醒着什么。朱允烙望着窗外飘落的石榴叶,忽然想起文治二十七年,朱高炽抱着刚满月的朱瞻基,在御花园里跟他说:“这孩子,将来能当个守成的好王爷。”
宗人府的朱漆大门重新推开那日,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像在数算着什么。乐贤十七年的秋意已浸透了北京城,于谦捧着宗人府的文书往御书房走,靴底踩着落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这门停了快半年,如今重开,只为办三件事:认新燕王,立小世子,安置两位刚复爵的郡王。
朱允烙在御案前批完最后一个字,把朱瞻基的袭爵文书推到案边:“就按祖制来,不用办得太张扬。”他指尖敲了敲纸页,“燕王府刚过了孝期,红绸子免了,用素色吧。”
于谦应着,心里明镜似的——陛下是怕太热闹,反倒衬得朱高炽的葬礼冷清。
三日后的宗人府正厅,烛火比往日亮些。朱瞻基穿着素色蟒袍,腰间系着燕王令牌,令牌的铜边被朱高炽盘了二十多年,磨得发亮。宗人令朱尚炳捧着玉牒,声音透着老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世子朱瞻基,性资端谨,克承父志,特袭燕王爵,钦此。”
朱瞻基跪下接旨时,膝盖磕在金砖上的声响,跟那日在父亲床前磕头时一模一样。他抬头时,正看见案上摆着朱高炽的牌位,牌位前的白烛芯爆了个灯花,像极了父亲从前听他说话时,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陛下恩典。”他声音稳得很,只有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攥皱了多少回衣角。
立朱祁镇为燕王世子的仪式更简素些。五岁的孩子穿着小一号的世子服,被乳母抱到宗人府,对着朱尚炳磕了三个头,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奶糕。朱允烙特意让人把朱高炽当年给朱瞻基做的长命锁找出来,亲自给朱祁镇戴上,锁身冰凉,却带着点旧年的温度。
“好好看着你父亲。”朱允烙摸了摸孩子的头,“将来,也好好看着燕王府。”
朱祁镇似懂非懂,把奶糕往嘴里塞了塞,奶渍沾在长命锁上,亮晶晶的。
朱高燧和朱高煦的郡王文书,是跟着朱瞻基的袭爵诏一起发的。朱允烙在文书上添了行小字:“朱高燧复封云安郡王,迁兰州;朱高煦复封乐安郡王,迁大同。”
旨意传到燕王府时,朱高燧正在帮朱瞻基整理朱高炽的遗物。听见“兰州”二字,他手顿了顿,把父亲生前常看的《农桑要术》往书架上摆:“兰州好,离京城远,能种好庄稼。”
朱瞻基瞧着他清瘦的背影,想起小时候三叔总偷偷塞糖给他,喉结滚了滚:“三叔若不想去……”
“去。”朱高燧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浅淡的笑,“陛下既这么安排,总有道理。”他从袖中摸出份奏折,“我想求陛下恩准,改迁朔州广武城。那里离大同近,守着长城,能帮着二哥……搭把手。”
朱瞻基接过奏折,见上面的字写得工工整整,像小学生描红。他忽然明白,三叔哪是想去帮二伯,是怕二哥在大同惹事,想就近盯着些。
朱高煦接到旨意时,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内侍念到“大同”二字,斧子“哐当”砸在木头上,火星溅了满脸:“凭什么?老子在大同守了五年,凭什么复了爵还得回去?”
内侍吓得往后缩了缩:“王爷息怒,陛下说……大同需得您这样的将才镇着。”
“将才?”朱高煦冷笑,一脚踹翻了柴堆,“他是怕老子在京城碍眼!”可骂归骂,他还是连夜收拾了行李——他这辈子,嘴上再硬,终究没敢真违了朱允烙的意。
大同的代王府里,朱仕壥正对着地图发呆。他爹是初代代王朱桂,去年刚薨了,他袭爵没多久,就听说乐安郡王要迁来大同,心里直打鼓。
“王爷,”长史在旁边搓着手,“这乐安郡王当年在大同当百户时,就跟参将吵过三回架,您说……”
朱仕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望着窗外的大同城墙:“还能说啥?燕王刚走,陛下的旨意刚下,咱们做臣子的,接就是了。”他只是想不明白,陛下放着好好的京西郡王府不用,偏把这位活祖宗往大同塞,难不成是嫌大同的日子太清净?
没等朱仕壥想明白,朱高煦的队伍就到了。车马刚进大同城,就跟代王府的仪仗撞上了。朱高煦掀开车帘,见朱仕壥穿着郡王蟒袍站在路边,扯着嗓子喊:“小崽子,给你二伯让让道!”
朱仕壥脸都白了,赶紧让人把仪仗往旁边挪。看着朱高煦的车马轰隆隆过去,他摸着腰间的玉带,忽然觉得后颈发凉——这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了。
兰州的肃王府就更热闹了。二代肃王朱赡焰是个暴脾气,听说朱高燧要迁来,直接让人把王府大门关了,自己揣着把匕首坐在门洞里。
朱高燧的车马到门口时,见大门紧闭,倒也不恼,让人把行李卸在路边,自己捧着复爵文书坐在石头上晒太阳。随从急得直跺脚:“王爷,肃王这是明摆着不待见咱们啊!”
“急什么。”朱高燧从包袱里摸出个饼子,“他爹老肃王跟我爹是旧识,他不敢真把我晾在这儿。”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朱赡焰就揣着匕首出来了,看见朱高燧啃饼子的模样,脸沉得像锅底:“你倒是心大!当年撺掇废太子造反时,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朱高燧把最后一口饼子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渣:“我今儿来,是奉旨守兰州的。你若不待见,我就去广武城守长城,反正都是守朱家的地。”
朱赡焰被噎得说不出话,匕首在手里转了三圈,终究往地上一扔:“滚!别脏了我的兰州城!”
消息传到北京,朱允烙正在看朱高燧的奏折。见上面写着“广武城地势险要,臣愿率部守关,以报皇恩”,他对着于谦笑了笑:“这老三,倒比他二哥识趣。”
“那乐安郡王……”于谦犹豫着开口,“听说在大同跟代王闹了些不愉快。”
朱允烙放下奏折,望着窗外的落叶:“让他去青州吧。那里离京不远,离边境也远,让他跟山东都司学学怎么种棉花。”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告诉朱高煦,再敢跟地方官吵架,就把他贬去海南岛种甘蔗。”
旨意传到大同那天,朱高煦正跟朱仕壥在城墙上比射箭。听内侍念完“迁山东青州”,他把弓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青州好!老子早就想尝尝那里的蜜桃了!”
朱仕壥在旁边听着,悄悄松了口气——这位活祖宗总算要走了,大同的城墙,怕是都能多撑几年。
乐贤十七年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朱瞻基站在燕王府的石榴树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父亲的牌位前换了新的香烛,朱祁镇正趴在案上临摹祖父的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父亲,”朱瞻基对着牌位轻声说,“三叔去了广武城,二伯去了青州,都安顿好了。您放心,儿子会看好燕王府,看好朱祁镇,也看好这天下的冬天。”
雪落在石榴树上,簌簌作响,像谁在轻轻应着。
紫禁城的暖阁里,朱允烙铺开舆图,在大同、青州、广武城的位置各点了个红圈。于谦在旁边研墨,见皇帝的指尖在南京的位置停了停,终究没落下笔。
“都安顿好了?”江婉荣端着姜汤走进来,见舆图上的红圈,轻声问。
“嗯。”朱允烙接过姜汤,暖意从指尖漫上来,“该守边的守边,该理事的理事,这样挺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紫禁城的琉璃瓦盖得严严实实,像给这天下,盖了层厚厚的棉被。那些吵了多年的储位之争,那些藏在宗室血脉里的恩怨,仿佛都被这雪冻住了,暂时歇了声。
只是谁都知道,雪化的时候,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