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贤十六年的十一月的雪比往年来得迟些,长乐宫的暖阁里却早早烧起了地龙。江婉荣正给刚缝好的襁褓绣边,听见殿外传来婴儿的啼哭,手里的针线顿了顿。
“娘娘,沈妃生了,是位小殿下。”宫女进来回话时,脸上带着笑,“前儿柳贵妃也添了位,这下宫里可热闹了。”
江婉荣把绣绷放下,指尖抚过锦缎上的麒麟纹:“陛下过去了吗?”
“刚从景仁宫过来,说是……去看看两位小殿下。”
朱允烙走进偏殿时,两个襁褓并排放在铺着貂皮的榻上。奶娘赶紧屈膝行礼,他摆摆手,俯身看了看,左边的小家伙正攥着拳头哭,右边的倒安安静静,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起名了吗?”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恶。
宗人府的令官早候在一旁,捧着个木盒上前:“回陛下,按‘文’字辈拟了几个字,您看……”
朱允烙没接,指着木盒:“抓阄吧。”
令官愣了愣,还是把写着字的纸团倒在托盘里。朱允烙随手拿起两个,展开一看,一个是“型”,一个是“堡”。
“就叫朱文型,朱文堡吧。”他说完,伸手碰了碰老五朱文型的脸蛋,指尖刚碰到那软乎乎的皮肤就收了回来,像怕碰碎了什么。
这时候殿门又开了,朱文堂和朱文尘掀着帘子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父皇!”朱文堂嗓门大,刚迈进门就嚷嚷,“我们来看看弟弟!”他眼尖,一眼看见榻上的襁褓,几步凑过去,“哎哟,这小脸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朱文尘跟在后面,虽看不清,却伸着手想摸,被朱文堂一把拉住:“小心点,别碰着了。”他转向朱允烙,笑得一脸灿烂,“父皇,这下我又多了两个弟弟,等开春了,我教他们踢毽子!”
朱允烙“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朱文尘蒙着白翳的左眼上,那点刚泛起的暖意又沉了下去。
这时候,外面又一阵脚步响,庶长子朱文城和庶次子朱文圣也被奶娘领来了。两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一样的锦袍,见了朱允烙就规规矩矩地行礼,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过来看看弟弟。”朱允烙朝他们招手。
朱文城怯生生地走上前,飞快地看了眼襁褓,又低下头。朱文圣胆子大点,小声问:“父皇,他们什么时候能跟我们玩?”
“等长到你们这么大就可以了。”朱允烙的声音缓和了些,却没再多说。
江婉荣进来时,正看见朱文堂抱着朱文型逗乐,朱文尘站在旁边听动静,嘴角带着笑。朱允烙坐在榻边,手里转着个玉扳指,眼神落在窗外的雪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该用晚膳了。”她走过去,顺势看了眼两个新生儿,“瞧这模样,倒是随了他们娘。”
朱允烙没接话,起身时淡淡道:“让奶娘好生照看着,按月例拨份例就是。”
回正殿的路上,江婉荣忍不住问:“陛下好像不太高兴?”
朱允烙脚步顿了顿,望着廊下挂着的宫灯:“你还记得文治二十七年吗?文坡、文堂出生那天,我在东宫门口来回走,听见他哭第一声,差点把手里的玉佩捏碎了。”
江婉荣当然记得。那时朱允烙还是太子,抱着刚出生的朱文坡和朱文堂,在产房外跟个傻子似的笑,逢人就说“我有儿子了”,连朱标都笑话他失了分寸。后来朱文尘出生,他照样乐了好几天,亲手给孩子做了个小木马,笨手笨脚的,却做得格外认真。
“那时候啊,”朱允烙的声音里带着点怅然,“总觉得这孩子是老天爷赐的,是要跟我一起守着这天下的。”
江婉荣没再问。她知道,这些年宗人府天天催着广子嗣,柳贵妃、杨贵妃、沈妃都是按规矩纳的,可在朱允烙心里,这些庶子和当年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嫡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二日,朱文城和朱文圣又来看弟弟。朱文堂正给朱文幸喂羊奶,见他们进来,招手道:“大哥二哥快来,你看五弟喝得多香!”
朱文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朱文圣凑到榻边,小声说:“我娘说,以后要好好照看弟弟们。”
朱文尘摸着朱文型的小手,忽然笑了:“等他们长大了,我教他们算算术,二哥教他们踢球,咱们东宫可就热闹了。”
朱允烙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笑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文坡小时候,也是这么被弟弟们围着,那时他总说“长兄如父,要护着弟弟们”,可后来……
“陛下?”内侍轻声提醒。
他摆摆手,转身往御书房走。雪还在下,落在肩头悄无声息。他知道,天下人都在猜,为什么他对庶子这么冷淡,连宗人府都暗地里说他“重嫡轻庶”。可他们不懂,那些被宗人府按规矩塞进来的孩子,再可爱,也填不满他心里的那个空——那个曾经被“嫡长子”“嫡次子”的笑声填满的空。
御书房的案上,还放着南京送来的密报,上面有“仲平”两个字,旁边是他添的那个“朱”字。朱允烙拿起密报,指尖在“朱”字上摩挲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或许,他不是烦这些庶子,只是烦那些逼着他生庶子的规矩。就像当年朱标总说的:“这天下是百姓的,不是宗室的。可这宗室的规矩,比百姓的日子还难改啊。”
长乐宫的紫藤架爬满了半面墙,朱玉宁正陪着江婉荣择菜,指尖捏着颗青豆,忽然往嘴里丢:“母后,二妹的嫁衣料子定了没?昨儿见她在绣嫁妆,针脚歪得像个蚯蚓。”
江婉荣拍了下她的手背:“姑娘家的婚事,哪有你这般嚼舌根的。”话虽嗔怪,眼角却带着笑——这嫡长女自小被朱允烙宠着,性子活泛,倒比几个庶出的妹妹多了几分自在。
正说着,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二公主朱玉薇、三公主朱玉芸、四公主朱玉芷并排站着,手里都捏着帕子,见了江婉荣便屈膝行礼。她们是柳贵妃和杨贵妃所出,性子都随了母妃,见了人总是怯生生的。
“礼部的人来说,三日后让三位公主去前厅相看驸马人选。”内侍在旁边回话,声音压得低低的。
朱玉薇的脸腾地红了,捏着帕子的手指泛白:“母后,女儿……女儿不想嫁。”
江婉荣放下手里的菜:“皇家公主哪能由着自己性子?不过是去看看,真要定下,还得陛下点头。”她瞥了眼三个姑娘,都是花一般的年纪,却总带着股放不开的拘谨,不像朱玉宁,敢在朱允烙面前抢点心吃。
偏厅里,朱允烙正翻着礼部递来的名册,上面列着几个勋贵子弟的名字。于谦站在旁边,见皇帝对着名册皱眉,便低声道:“陛下,英国公张家的公子,还有安远侯的小儿子,都是文武双全的。”
“文武双全?”朱允烙把名册往案上一扔,“朕要的是能待公主好的,不是让他们攀龙附凤的。”他想起文治二十八年,朱玉宁出生时,自己抱着襁褓里的小丫头,在御花园转了整整一夜,那时就暗下决心,要让女儿挑个真心疼她的,哪怕对方只是个秀才。
可这几个庶出的公主……他叹了口气。当年纳柳贵妃她们,本就是宗人府逼的,对这几个女儿,实在热络不起来。
三日后相看那天,五公主朱玉蕊和六公主朱玉荷扒着屏风缝偷看。两个小丫头才十岁出头,梳着双丫髻,嘴里含着糖,看得眼睛发亮。
“二姐脸都红透了。”朱玉荷拽着姐姐的袖子,“那个英国公的公子,老是往二姐跟前凑。”
朱玉蕊捅了她一下:“嘘,被父皇听见要挨骂的。”她望着厅里的三位姐姐,忽然问,“六妹,你说咱们以后也要嫁人吗?”
朱玉荷含着糖点头:“嫁就嫁呗,像大姐那样,让父皇给挑个会讲故事的。”
屏风后的动静没逃过朱允烙的眼,他回头瞪了一眼,两个小丫头赶紧缩了回去,却还留着条缝偷看。皇帝无奈地摇摇头,转脸看向厅中——朱玉薇低着头,朱玉芸捏着帕子,朱玉芷盯着自己的鞋尖,没一个像朱玉宁那样敢抬头打量人的。
“英国公的儿子,”朱允烙忽然开口,“会唱昆曲吗?”
那公子一愣,随即躬身:“回陛下,略通一二。”
“玉薇爱听《牡丹亭》,”朱允烙淡淡道,“你若能把全本唱下来,再说别的。”
朱玉薇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惊讶。她从没跟父皇说过自己爱听昆曲,想来是母后告诉陛下的。
接下来的相看,朱允烙没再问家世功勋,只问些“会做点心吗”“懂花草吗”之类的琐事。于谦在旁边看着,心里渐渐明白——陛下不是不疼这几个公主,只是把疼藏得深,不像对朱玉宁那样挂在脸上。
定亲的旨意下来那天,朱玉薇嫁英国公之子,朱玉芸许给安远侯家,朱玉芷配了个翰林院编修。赐的嫁妆很丰厚,却没像当年朱玉宁定亲时那样,让朱允烙亲自去库房挑料子。
送嫁妆的队伍出宫时,朱玉蕊和朱玉荷站在角楼上看。朱玉荷忽然说:“二姐她们的嫁妆箱子,比大姐的少了两个。”
朱玉蕊拍了下她的脑袋:“父皇说了,心意到了就行。你看二姐笑得多甜,比上次偷吃糖还甜呢。”
长乐宫里,江婉荣正给朱允烙剥橘子。“陛下今儿对几个丫头,倒是比往常热络。”
朱允烙咬着橘子,酸得皱了皱眉:“都是朱家的女儿,还能真亏了她们?”他望着窗外,想起文治年间,自己的姐姐们出嫁时,文治帝也是这般,表面淡淡的,却偷偷让人在嫁妆里塞了不少体己。
礼部的封爵册子递到御书房时,朱允烙正看着朱文尘送来的算学新稿。黄册上列着公主们的封号,庶出的老二朱玉薇封“安宁公主”,老三朱玉芝封“安乐公主”,老四朱玉蓉封“安惠公主”,墨迹工工整整,连食邑亩数都标得一清二楚。
“就按这个办。”朱允烙提笔在末尾画了个圈,目光扫到最后一行却停住了——那里空着嫡长女朱玉宁的名字。
侍立的礼部尚书揣着心思,试探着问:“陛下,长公主的封号……”
“缓一缓。”朱允烙把册子推回去,指尖在案上敲了敲,“玉宁还小,不急。”
这话传到长乐宫时,江婉荣正看着朱玉宁在廊下喂兔子。二十一岁的姑娘穿着水红裙,梳着双环髻,手里的菜叶递得慢,被兔子舔了手也不躲,只咯咯地笑。
“陛下说你的封号先不办。”江婉荣替她理了理裙摆,“知道为什么吗?”
朱玉宁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父皇说要亲自给我挑封号?上次他说‘明慧’二字好,还说要找最好的玉料刻印呢。”
江婉荣笑了,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几年庶出公主的婚事都是礼部按规矩定的,驸马不是勋贵子弟就是文臣之后,唯有朱玉宁,朱允烙总说“得找个能陪她看星星、算算术的”——谁不知道长公主不爱女红爱算学,上个月还缠着朱文尘问勾股定理。
夜里朱允烙来长乐宫,见案上摆着朱玉宁画的星图,上面歪歪扭扭标着北斗的位置。“这丫头,连星象都敢画。”他拿起图纸,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你呀,对玉宁也太上心了。”江婉荣递过茶,“外面都在猜,是不是要给她找个亲王做驸马。”
“亲王有什么好?”朱允烙放下图纸,“去年英国公世子来拜年,连玉宁说的‘鸡兔同笼’都答不上,木头似的。”他想起朱文尘提过的江南算学才子,眼睛亮了亮,“我看那姓秦的小子就不错,年纪轻轻能解《九章算术》,配得上咱们玉宁。”
江婉荣摇摇头:“陛下又胡说,玉宁才二十一。”
“早做打算嘛。”朱允烙望着窗外的月光,语气软下来,“当年文坡出生时,我盼着他将来稳重;文堂落地,我想着他能活泼些;到了玉宁,就盼着她一辈子快活,不用被封号、规矩捆着。”
这话没说透,江婉荣却懂了。那些庶出公主的封号是规矩,是皇家的体面;而朱玉宁的暂缓,是做父亲的私心——他想让最疼的女儿,多几年不管规矩、只做自己的日子。
几日后,安宁、安乐、安惠三位公主的册封礼办得热热闹闹,红绸从宫门一直铺到府外。朱玉宁站在角楼上看,拍手说“二姐的凤冠真好看”,转头就拉着朱文尘去算“三个公主府一共用了多少匹红绸”。
朱允烙远远看着,对江婉荣笑道:“你看,这才是咱们的玉宁。”
风卷着红绸的影子掠过宫墙,嫡长女的封号还空着,但谁都知道,那不是被忘了,而是被藏在最妥帖的地方,等着一个配得上她笑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