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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南京城的桃花刚开,东宫就被一层白幡裹住了——八岁的朱雄英得了天花,没熬过三天。

朱允烙不懂“死”是什么意思,只看见母妃抱着大哥冰冷的身体,哭得几乎断气。他拉着常娴兰的衣角:“母妃,大哥是不是睡着了?我给他糖吃,他会醒吗?”

常娴兰猛地抱住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烙儿,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朱元璋来吊唁时,脸色铁青。他没哭,只是盯着朱雄英的棺椁看了半晌,对朱标道:“雄英是朕的嫡长孙,按亲王礼下葬。”又看向常娴兰,“你还有允熥和允烙,挺住。”

葬礼过后,常娴兰像变了个人。她不再爱笑,夜里总抱着朱允烙和朱允熥睡,一有动静就惊醒,摸他们的额头烫不烫。朱允烙半夜醒来,常看见母亲坐在窗边,对着大哥的遗物流泪。

“母亲,你为什么哭?”他揉着眼睛问。

常娴兰把他搂进怀里,声音发颤:“烙儿,记住,你是常家的儿子,是朱家的嫡孙。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护住你二哥,护住自己。”

她开始亲自教两个儿子读书。朱允熥性子跳脱,坐不住,常娴兰也不罚他,只让他一遍遍地写“嫡”字。朱允烙却学得认真,很快就认全了《论语》里的“仁”“礼”“孝”,还问:“母妃,‘仁’是不是就像父亲那样,不打人?”

“是,也不是,”常娴兰抚摸着他的头,“对好人要仁,对坏人……要狠。”

这年秋天,吕云瑶的儿子朱允炆满两岁礼。按规矩,侧妃之子的两岁宴不能超过嫡子,可吕氏却借着朱元璋的宠,办得十分热闹。常娴兰带着朱允烙和朱允熥去道贺,看见朱允炆穿着跟朱雄英生前相似的锦袍,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朱允炆抓了支笔,吕云瑶笑着对朱元璋道:“这孩子跟太子殿下一样,爱读书呢。”

朱元璋没说话,却看向朱允烙:“烙儿,你会写字吗?”

朱允烙点点头,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了个“嫡”字。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朱元璋眼睛亮了:“好!记住这个字,这是你的根。”

回去的路上,朱允熥问:“母亲,为什么弟弟能穿跟大哥一样的衣服?”

常娴兰攥紧了他的手,低声道:“因为有些人,想抢我们的东西。”她看向朱允烙,“烙儿,你刚才写的字,还记得吗?”

朱允烙重重点头:“记得!是‘嫡’!母亲说,这是我们的根!”

常娴兰望着宫墙尽头的晚霞,忽然想起丈夫常说的“仁政”。可这深宫里,仁能抵得过人心吗?她低头看着两个儿子,心里默默念着:“常遇春的女儿,不能输。”

常娴兰望着宫墙尽头的晚霞,那霞光红得像血,映得檐角的走兽都染上了几分狰狞。她忽然想起丈夫常说的“仁政”,说要以宽厚待臣下,以慈悯对万民。可这深宫里,仁能抵得过人心吗?朱雄英的小棺椁还停在偏殿时,她就听见吕氏宫里的侍女在假山后说笑,说“皇太孙去了,往后东宫的好处,该轮到咱们小爷了”。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

她低头看着两个儿子,朱允熥正踮脚去够廊下的海棠花,朱允烙则攥着她的衣角,小眉头皱着,仿佛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寒意。常娴兰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她是常遇春的女儿,是开平王府的嫡长女,父亲当年在战场上斩将夺旗,从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如今她守着朱家的嫡脉,更不能输。

“熥儿,烙儿,过来。”她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朱允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举着朵半开的海棠:“母亲你看,这花好看!像大哥去年给我编的花环。”

提到朱雄英,常娴兰的眼圈又红了,但她很快稳住神,接过那朵海棠,轻轻掐掉花蒂:“花好看,却不经碰。就像这宫里的日子,看着锦绣繁华,稍不留意就会被刺扎到手。”她把花递给朱允烙,“烙儿,你说这花为什么能长在廊下?”

朱允烙捧着花瓣,小大人似的想了想:“因为有园丁浇水,还有宫墙挡着风。”

“说得好。”常娴兰蹲下身,平视着两个儿子,“你们是皇家嫡子,就像这廊下的海棠,有父皇和祖父护着,有常家和朱家的根基撑着。可若自己长歪了,或者忘了提防风雨,再好看的花,也会被人掐断根。”她顿了顿,指着宫墙深处,“那里住着很多人,有的会真心对你们好,有的却盼着你们摔跟头。你们要学会分清楚,更要学会让自己站得稳。”

朱允熥似懂非懂地挠挠头:“母亲,谁会盼着我们摔跟头呀?我打不过他吗?”

常娴兰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微微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傻孩子,宫里的跟头,不是靠拳头能躲过去的。你祖父是皇帝,可他当年在皇觉寺当和尚时,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你外祖父常遇春,在战场上被人射穿了胳膊,照样挥刀砍人。他们能站到高处,不是因为没人想害他们,是因为他们比谁都懂怎么保护自己。”

她拉起两个儿子的手,往书房走:“从今天起,母妃教你们读书,不光读《论语》《孝经》,还要读《孙子兵法》,读《史记》里的权谋故事。熥儿,你性子烈,要学会藏住火气,别让人当枪使;烙儿,你心思细,要记得该狠的时候不能软,慈不掌兵,柔难守业。”

书房里的檀香还在袅袅燃烧,案上摊着朱雄英没写完的《千字文》,最后那个“孝”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还没干透似的。常娴兰走过去,用镇纸压住纸页,声音低得像叹息:“你们的大哥,就是太纯善了。他以为对谁好,别人就会对他好……”

朱允烙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母亲,我昨天看见朱允炆哥哥在玩大哥的玉坠,就是祖父赐的那个‘承训’佩。”

常娴兰的身子猛地一僵。那玉佩是朱雄英的贴身之物,按规矩该随葬,怎么会到朱允炆手里?她转身看向窗外,吕氏的宫殿就在东跨院,隔着几重回廊,却像藏着无数双眼睛。她缓缓道:“烙儿,记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碰;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也得攥紧了。”

从那天起,东宫的书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清晨天不亮,常娴兰就带着两个儿子练字,朱允熥总把“武”字写得格外用力,墨汁溅得满纸都是;朱允烙却偏爱写“忍”字,一笔一划,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上午读经史,常娴兰不讲“温良恭俭让”,专挑那些“郑伯克段于鄢”“玄武门之变”的故事讲,讲完就问:“你们说,郑庄公为什么要等弟弟谋反才动手?李世民为什么非要杀了哥哥弟弟才能当皇帝?”

朱允熥拍着桌子喊:“因为他们坏!想抢东西!”

常娴兰摇头:“因为他们是庶出吗?不,郑庄公是嫡长子,李世民也是嫡子。他们动手,是因为对方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占了不该占的位置。这宫里的位置就这么多,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就像台阶,该站在第几阶,就得站在第几阶。踩错了台阶,会摔死;被人挤下台阶,也会摔死。”

朱允烙握着书卷,小声问:“母亲,那我们该站在第几阶?”

“你们是你父皇的嫡子,是你祖父的嫡孙,”常娴兰的目光像淬了钢,“该站在最高的那几阶。但要记住,爬得越高,脚下的石头越滑,得时时刻刻盯着脚下,别让人绊了腿。”

下午的时光,常娴兰会让侍卫教两个儿子骑射。朱允熥天生是块练武的料,骑在小马上像只小豹子,拉弓时能把弓弦绷得嗡嗡响;朱允烙骑术稍逊,却总能在马背上稳稳地瞄准靶心,侍卫说他“眼神静得像深潭,能把风都看透”。常娴兰坐在廊下看他们练箭,手里摩挲着父亲常遇春留下的虎符碎片,那碎片边缘锋利,总能划破指尖,渗出血珠来——她就是要让这点疼痛提醒自己,常家的孩子,骨头里得有血性。

一日,朱元璋来看孙子,见朱允烙一箭射中靶心,高兴得把他抱起来:“好小子!有朕当年的样子!”又看向朱允熥,“你也不错,像你外祖父,敢打敢冲!”

朱允熥得意地扬起头:“皇祖父,我以后要像外祖父一样,当大将军!”

朱元璋哈哈大笑:“好!有志气!但当将军不光要会打仗,还得会看人心。有些人看着像朋友,背后可能捅你刀子;有些人看着像敌人,说不定能帮你成事。”他忽然沉下脸,指着靶场边的杂树,“看到那些树了吗?长得歪歪扭扭,抢了好树的阳光雨露,就得砍了烧火。这宫里的人也一样,该留的留,该除的除,不能手软。”

常娴兰在一旁屈膝行礼:“父皇陛下教训的是,孩子们还小,得慢慢教。”

朱元璋哼了一声:“常丫头,你是个明白人。标儿太仁厚,这护着嫡脉的担子,你得多挑些。”他放下朱允烙,摸了摸孩子的头,“烙儿,记住祖父的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朱允烙眨着眼睛,把“敌人”两个字刻在了心里。他不知道敌人是谁,但他看见皇祖父说这话时,目光扫过了东跨院的方向。

入秋后,宫里开始筹备重阳家宴。吕云瑶特意让人送来两匹锦缎,说是给朱允熥和朱允烙做新袍子的。常娴兰看着那锦缎,上面绣着凤凰戏牡丹,针脚细密,却在暗处绣了几簇牵牛花——牵牛花攀附而生,从来都是依附高枝的象征。她不动声色地让人把锦缎收起来,转头对两个儿子说:“有些东西看着好看,其实藏着刺。就像这牵牛花,看着攀得高,一旦风来了,最先被吹断的就是它。你们要做松柏,自己扎根,自己长高,别靠攀附别人过日子。”

家宴那日,朱允炆穿着一身簇新的蟒袍,上面绣着和朱雄英生前相似的纹样,吕云瑶拉着他的手,走到朱元璋面前:“陛下您看,炆儿穿这袍子,是不是像雄英?”

朱元璋的脸色沉了沉,没说话。常娴兰牵着朱允烙和朱允熥上前行礼,声音清朗:“父皇陛下,熥儿和烙儿给您请安。他们说要给您表演骑射,祝父皇福寿安康。”

朱允熥立刻接口:“皇祖父,我能射中百步外的苹果!”

朱元璋的脸色缓和了些:“好啊,咱倒要看看。”

宴会上,朱允熥果然一箭射中百步外的苹果,博得满堂喝彩;朱允烙则让人在苹果上钻了个小孔,一箭穿孔而过,苹果落地时完好无损。朱元璋拍着桌子叫好:“这手艺!比你四叔还强!”

朱允炆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吕云瑶笑着打圆场:“炆儿他喜欢学文的,不够胆大,但他读书好,能背整本《论语》呢。”

“读书好是本分,”常娴兰淡淡开口,“但皇家子弟,光会读书不够。得能上马护江山,下马安百姓,才算真本事。就像这苹果,熥儿能射得准,是勇;烙儿能射得巧,是谋。有勇有谋,才能立得住。”

朱元璋点头:“说得好!常丫头这话,说到咱心坎里了。”

宴席散后,朱允烙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朱允炆哥哥是不是不高兴了?”

常娴兰望着天边的残月,轻声道:“他不高兴,是因为他想要的,比他该得的多。烙儿,你记住,这宫里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有人圆,就有人缺。你若想一直圆着,就得让那些想抢你光辉的人,始终缺着。”她顿了顿,握紧儿子的手,“但不到万不得已,别主动打碎别人的月亮。先守好自己的,等对方先动了手,再砸,才名正言顺。”

朱允烙似懂非懂,却把“名正言顺”四个字记在了心里。他看着母亲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不像平时那个会给他们讲故事的母亲,倒像外祖父画像里那个横刀立马的将军。

冬天来时,常娴兰的咳嗽加重了。夜里咳得睡不着,她就披衣坐起来,看两个儿子熟睡的脸。朱允熥睡姿豪放,胳膊腿伸得笔直;朱允烙却蜷着身子,像只警惕的小兽,稍有动静就会睁眼。她伸手摸了摸朱允烙的额头,那里有块小小的疤痕,是小时候被宫猫抓伤的——那天她发了很大的火,把所有的宫猫都杀了,一个都没留,还杖责了看管不力的太监。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对威胁到儿子们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猫,也不能心慈。

她从妆匣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三枚玉佩,上面分别刻着“忠”“勇”“谋”。她把“忠”字佩放在朱雄英的牌位前,把“勇”字佩塞进朱允熥的枕下,最后拿起“谋”字佩,轻轻系在朱允烙的脖颈上。玉佩贴着孩子的肌肤,传来温热的触感,常娴兰喃喃道:“我的儿,娘能教你们的,都教了。剩下的路,得你们自己走了。娘只盼着你们,既能守住仁心,也能拿起刀。”

窗外的风卷着雪花拍打窗棂,像无数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常娴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常遇春的女儿,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落得和朱雄英一样的下场。这深宫里的风雨再大,她也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哪怕耗尽自己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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