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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一年的春风刚吹绿东宫的回廊,朱允烙就挣脱了乳母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向廊柱。那根雕着缠枝莲的红漆柱子被他拍得“咚咚”响,像在敲一面小鼓。他才刚会走路,腿还打不稳,却偏要甩开所有人的搀扶,踮着脚尖去够柱顶的描金莲花,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喊:“摘……摘花……”

常娴兰正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核对着账本,听见动静抬头,见儿子像只刚出窝的小兽,正抱着柱子打转,忍不住笑了。她放下手里的狼毫笔,对身后的侍女说:“别扶他,让他自己闹去。”

账本摊在紫檀木案上,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各藩王府的月例:秦王朱樉的绸缎三百匹,晋王朱棡的茶叶五十斤,燕王朱棣的弓箭十副……朱砂勾勒的数目旁,都盖着个小小的“东宫”印。朱允烙瞅见那红点点,忽然松开柱子,摇摇晃晃地扑到案前,小手在纸上乱拍:“红……红的……”

“这是户部盖的印。”常娴兰把他抱到膝头,指尖划过那方朱印,“盖了这个印,就说明这银子该给你二叔三叔他们了。你二叔在西安做秦王,冬天冷,得用绸缎做棉袍;你三叔在太原,最爱喝咱们南京的雨前茶。”

朱允烙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伸手去抓案上的砚台。墨汁溅在他手背上,像朵黑梅。他咯咯地笑,趁常娴兰不注意,在账本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还得意地举给母亲看:“烙……烙的印!”

常娴兰没责怪他,反而握住他的小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个“朱”字。那字笔画刚硬,带着些常遇春书法的影子。“记住这个字。”她的声音轻得像春风拂过湖面,“这是咱们的姓,也是这天下最沉的担子。”朱允烙的小手被母亲握着,指尖感受到笔尖划过纸面的阻力,忽然觉得这横平竖直里,藏着什么说不出的分量。

洪武十二年的桃花开得正盛时,朱允熥满两岁了。按规矩该在承运殿摆百席,邀文武百官来观礼,可常娴兰却让人撤了一半的桌椅,只留下宗室和近臣的席位。侍女青禾不解:“娘娘,二皇子的抓周宴,怎么反倒比大皇子时还简素?”

常娴兰正给朱允烙系小袄的带子,闻言动作顿了顿:“你没瞧见吕妹妹院里的灯,这几日都亮到深夜吗?”她指的是侧妃吕云瑶,上月刚诞下四子朱允炆。“父皇晚年心思重,前日去给马皇后请安,听见李嬷嬷说,秦王用度太奢,被父皇在朝堂上训斥了。咱们东宫,还是收敛些好。”

夜里朱标回来时,见殿里只摆着两桌酒席,眉头微蹙:“怎么这般简单?”常娴兰递上温好的参汤,轻声道:“孩子们还小,铺张了反倒招嫌。你看允炆才满月,吕妹妹就把赏赐都登记在册,派人送到父皇跟前过目,咱们做东宫正妃的,更该谨守本分。”

朱标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常年理账,指腹磨出了薄茧,不像寻常贵女那样娇嫩。“你总是想得太多。”他的声音里带着疼惜,“吕云瑶是侧妃,你是正妃,嫡庶有别,本就该不一样。”

“可皇家无小事。”常娴兰望着窗外的月色,“前几日允烙缠着我要金镯子,我说‘等你大哥加冠了再说’,他还闹脾气。我就是要让孩子们知道,长幼有序,规矩不能乱。”

这时朱允烙忽然从屏风后钻出来,手里攥着个玉坠子,是朱雄英玩腻了丢给他的。“父王,二哥抓周要抓什么?”他仰着小脸问,鼻尖还沾着块点心渣。朱标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抓笔墨,将来做个贤君;抓弓箭,将来保家卫国。”

朱允烙似懂非懂,忽然指着墙上朱元璋的画像:“祖父说,要教我骑真龙!”

朱元璋确实常来东宫。这位开国皇帝难得在孙辈面前卸下威严,总爱把朱允烙架在肩头,在御花园里疯跑。朱允烙的小手揪住他的龙须,奶声奶气地问:“祖父,龙袍上的龙会飞吗?能驮着烙儿上天吗?”

朱元璋被逗得哈哈大笑,扯下腰间的玉佩塞给他:“这是龙纹佩,戴着它,将来祖父就教你骑战马——那可是会跑的‘真龙’。”朱允烙把玉佩揣在怀里,天天盼着长大,连做梦都在喊“骑龙骑龙”。

那年冬天朱棣从北平回京时,正撞见朱允烙在雪地里学扎马步。这位刚满二十几岁的燕王穿着玄色劲装,肩上落着雪,见了侄子就把他举过头顶:“小烙儿,四叔给你带了好东西!”他从怀里掏出根羽毛,泛着青光,末端还带着点褐色的斑纹。“这是海东青的尾羽,能做箭羽,射得又远又准!”

朱允烙抓住羽毛,好奇地往自己发髻上插,却总插不稳。朱棣笑着帮他别好,拉着他的小手教他拉弓的姿势:“你看,左手要稳,右手要狠,眼睛盯着靶心,别眨眼!”朱允烙的小胳膊还没弓高,却学得有模有样,小脸冻得通红,鼻尖冒着白气。

常娴兰站在廊下看着,手里捧着件狐裘:“四弟刚回来,就教他舞刀弄枪。”朱棣把朱允烙扛在肩上,大步走到她面前:“大嫂不知,北平的狼崽子野得很,小烙儿要是不学好骑射,将来怎么镇得住场子?”他忽然压低声音,“前日我在北疆,见蒙古人又在边境探头,这天下啊,光靠读书可守不住。”

朱标这时从文华殿回来,见叔侄俩玩得欢,笑着摇头:“四弟还是老样子。”他接过常娴兰递来的热茶,“刚在父皇那里议事,他说要派你再去北平,把边墙再筑高些。”朱棣点头:“我明日就辞行。小烙儿,等四叔回来,给你带匹小马驹!”

朱允烙拍着小手欢呼,没注意到父亲和母亲交换的眼神。那时他还不懂,四叔肩上的风霜,和东宫廊柱上的雕纹一样,都藏着江山的重量。

洪武十三年的桃花落得格外早。朱允烙正蹲在廊下看蚂蚁搬家,忽然听见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他扒着门框往里瞅,见父亲正把一本厚厚的书往案上摔,母亲站在一旁,脸色发白。

那是本《大明律》,朱标用朱砂圈出的“嫡长继承”四个字,红得像血。“父皇竟要诛胡惟庸九族!”朱标的声音发颤,“牵连了三万多人,连韩国公都被赐死了……”

常娴兰捡起地上的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陛下是怕权臣乱政。你是太子,此刻更要沉住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梧桐叶不知何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前日吕妹妹派人送来些点心,说是允炆长牙了,我没敢收。这宫里,如今连块点心都透着机锋。”

朱允烙捏着手里的海东青羽毛,忽然跑进去,把羽毛塞到父亲手里:“父王别气,四叔说,这个能射坏人。”朱标愣住了,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忽然把他搂进怀里。

那天的风刮得很急,东宫的回廊下,朱允烙第一次听见了“谋逆”“株连”这样的词。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父亲的怀抱很紧,母亲的眼泪很凉,而廊柱上的缠枝莲,好像在风里摇出了呜咽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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