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沉雄的力量，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洛深信，天命非在匹夫之勇，而在人心向背！在社稷纲常！在……吾皇陛下，乃炎汉正统，天命所归！”
他霍然转身，朝着御座上的刘协，深深一揖，姿态恭谨，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在，则天命在！洛等武夫，唯有持戈卫道，护佑天子，扫除奸佞，使神器重光，方不负此残躯！
若天命眷顾，亦当眷顾我煌煌大汉，眷顾陛下身侧之忠臣良将！岂会独钟于一人之身，令其恃力横行，悖逆人伦？”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先以“尽忠职守”自辩，再以“袍泽之义”、“汉室气运”升华，最后将“天命”牢牢归结于献帝与匡扶汉室的忠义之上！
不仅巧妙避开了“天下无敌”的陷阱，更将曹操隐隐的责难，化作了对汉室、对天子的赤胆忠心！
言辞之间，锋芒暗藏，直指曹操“挟天子”之举是否悖逆天命！
“……”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百官皆被这年轻将领的胆识与机锋所慑。御座上的刘协，身体微微颤抖，眼中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水光。
“爱卿……”
刘备紧攥的手缓缓松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看向陈洛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激赏。
曹操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一瞬，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精光爆射，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死死锁住陈洛。
“嗯——”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温和的假面下，是翻腾的怒意与更深的忌惮。
好一个陈守仁！好一个“天命在汉”！好一个“扫除奸佞”！
字字句句，看似恭顺，实则如绵里藏针，直刺他曹操的心窝！
此子不仅勇力超凡，这心智口才，临危不乱的气度，更远在他预估之上！
“原来奉孝所言非虚，此人竟有这般口舌。”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曹操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洪亮，震得殿内烛火都为之摇曳。
“哈哈哈！好！好一个‘天命在汉’！好一个‘护佑天子’！陈将军不仅勇武绝伦，更兼忠义无双，见识深远！
玄德公得此良将，真乃如虎添翼！大汉幸甚！陛下幸甚！”
他笑声爽朗，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目光转向刘备，
“玄德公，你可真是……慧眼识珠啊！”
刘备连忙起身，躬身道，
“丞相过誉。守仁年轻气盛，若有言语冲撞之处，还望丞相海涵。”
曹操摆摆手，笑容可掬，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诶！少年英杰，自当有此锐气！孤甚喜之！”
他再次看向陈洛，眼神深邃如渊，
“陈将军，今日一晤，孤心甚慰。望将军——好自为之。”
这最后四字，语调平和，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和意味深长的警告。
陈洛迎着曹操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面色依旧沉静，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答只是寻常。
他再次抱拳躬身，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
“丞相……厚恩，洛，不敢忘。”
“厚恩”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异常清晰。
不敢忘什么？是不敢忘今日赐座“厚恩”？
还是不敢忘那屠戮徐州的血海深仇？抑或是……不敢忘这殿上步步惊心的试探与杀机？
殿内百官，心思各异。
孔融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杨彪垂目，掩住眼底的忧虑；荀攸等人则面无表情。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简单话语下汹涌的暗流。
“他到底在干什么。”
这平静的回应，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令人心悸。
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预示着未来难以调和的冲突。
“哈哈哈哈。”
曹操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更显幽深冰冷。
他深深看了陈洛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年轻的身影彻底烙印在心底，随即挥袖：
“退朝！”
钟磬声响，百官如蒙大赦，依序退出这令人窒息的未央宫。
陈洛跟在刘备身后，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殿外的秋阳刺目，照在他玄青色的衣袍上，也照在他腰间那柄沉默的环首龙雀刀上。
“啧啧。”
刀鞘上的玄鳞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杀，收敛了爪牙，却更加危险。
殿内深处，屏风之后。
一直隐在阴影中的郭嘉，缓缓放下手中的酒葫芦，苍白俊逸的脸上，露出一抹既赞叹又凝重的复杂神色。他低低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好一个‘不敢忘’……怒如烈火，忍如磐石，言如利刃，心似寒渊……陈守仁啊陈守仁，你这柄刀，究竟会劈向何方？”
他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辛辣入喉，却压不住心头那因棋逢对手而升腾起的、既兴奋又凛冽的寒意。
“妙哉，妙哉！”
次日的光线在窗棂的格栅间被切割、揉碎，最终在室内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投下大片摇曳不定、深浅交织的斑驳光影，宛若浮动的水波。
室内，残存的烛火在将尽的灯油中竭力挣扎，昏黄的光晕忽明忽暗，伴随着油脂燃烧细微的噼啪声，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摇曳不止，将那围坐于案几前的四人身影——刘备、关羽、张飞，以及端坐如松的陈洛——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刷着白垩的墙壁上。
烛影幢幢，人影沉沉，交织出一种凝固般的沉重，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守仁！”
刘备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重的死寂，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
他眉头深锁，仿佛在额间刻下两道无法抚平的沟壑，指节粗大的手下意识地、带着烦躁的节奏。
一下下叩击着面前光滑的硬木案几，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响，每一次叩击都像敲在人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