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如同穿梭在无形的刀锋丛林之中。
“咳咳。”
脚步不快不慢，腰背挺直如松，目光平稳地落在前方端坐的刘备背影上，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礁石。
步履沉稳，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巨大的金砖缝隙之间，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叩击声。
他径直走到刘备身后半步处，抱拳，躬身，朝向御座方向，动作一丝不苟，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末将陈洛，谢陛下隆恩！谢丞相厚意！”
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
随即垂手侍立，身姿挺拔如傲岸的青松，面上无悲无喜，唯有一片山岳般的沉凝。
“嗯……”
那柄环首龙雀刀静静悬在腰间，乌沉内敛的刀鞘在殿内无数烛火和天光的映照下。
泛着幽冷深邃、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玄光，恰似一头蛰伏于深渊的古老玄兽，收敛着爪牙，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陈将军，免礼。”
曹操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在陈洛身上。从头到脚，细细地、缓慢地、毫不掩饰地打量。
从他那梳理整齐的发髻束于脑后，以青布巾裹髻固定，到沉静的面容，到挺拔的身姿，最终落在那柄引人注目的环首刀上，在那玄鳞纹路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他脸上堆起看似极其亲切温和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声音也带着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慈和，仿佛在询问自家子侄的功课，然而字字句句却暗藏机锋，如绵里藏针：
“孤在许都，亦常闻将军威名。神亭岭一战，”
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才继续道，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慨叹，
“将军以一人之力，独挡孙伯符麾下程普、黄盖、韩当、蒋钦、周泰、宋谦、陈武七员虎将！
血染征袍，犹自死战不退，刀折箭尽，徒手搏杀！终令那江东小霸王孙策铩羽而归，东南为之震动！
此等壮举，惊天地，泣鬼神，实乃当世武人之极峰！孤每每思之，心甚向往之。今日得见将军雄姿，”
他微微抬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虚引的动作，
“果然龙精虎猛，气宇轩昂，名不虚传！”
赞誉之辞滚滚而出，如同最醇厚的美酒，却散发着致命的香甜。陈洛心头警铃大作，这绝非单纯的夸赞。
曹操话锋一转，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笑意，目光牢牢锁住陈洛的双眼：
“不知将军，可愿与孤…细细聊聊那一战的经过？也好让孤与众卿，领略一番将军的绝世风采啊？”
他特意强调了“细细聊聊”和“领略风采”。
满殿的目光，瞬间变得更为灼热和复杂。如同无数无形的探灯聚焦在陈洛身上。
谈战？在这庄严朝堂之上？在这百官肃立、天子垂拱的未央宫正殿？
丞相这是要考校其军略，还是要折辱其身份？
抑或是…要当众探其虚实深浅、心性城府？众人心中疑窦丛生，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了整个大殿。
陈洛微微抬首，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
目光穿过数丈的距离，平静地迎向曹操那双仿佛能洞穿九幽、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眸。
那双眼睛里，有审视，有试探，有欣赏，更有深不见底的寒意与掌控一切的自信。
没有激动，没有自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发生在遥远年代的往事：
“丞相谬赞，愧不敢当。神亭岭之事，非洛之能，实乃……命之幸也。”
他将“命之幸”三字说得极轻，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淡然。
“命之幸？”
曹操细长的眼眸骤然眯起，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精芒。
他向前微微倾身，原本慈和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逼人，如同久藏匣中的利刃终于出鞘，寒光四射：
“陈将军过谦了！若一人之力，独挡当世七员猛将之围攻，犹能不败，皆可归于‘命幸’二字……那岂不是说，只要天命眷顾，便可横行无忌，天下无敌了？”
这话语诛心至极！若陈洛承认是实力，便是自傲；若坚持是运气，则显得无能。
更深的陷阱在于，“天下无敌”四字，在曹操口中说出，其意昭然若揭——你陈洛，是否自恃勇力，有不臣之心？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刘备放在膝上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发白。
关羽、张飞虽在殿外，亦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张飞豹眼圆睁，几乎要按捺不住。
百官屏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陈洛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诛心之问。
陈洛依旧站得笔直。
“丞相所言，”
他感受到曹操目光中那冰冷的审视与压迫，如同实质的寒流侵袭周身。
神亭岭的旧伤似乎又在联想下隐隐作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殿内熏香的馥郁，也带着权力漩涡的腥甜。
环首刀冰冷的刀柄触手生硬，仿佛是他唯一的锚点。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同金铁交鸣，
“洛不敢苟同。”
他目光坦然，直视曹操，
“天命浩渺，岂是人力可恃？神亭岭上，洛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位卑力微。
彼时，唯知身后乃将军太史慈，主公有难，身为部曲，唯有以血肉之躯，拼死阻敌，尽忠职守而已。至于独挡七将……”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苍凉，
“刀兵无眼，沙场喋血，非死即伤。洛能苟活，实赖袍泽舍命相护，苍天偶开一线之隙，加之敌将轻敌冒进，诸多巧合，方得一线生机。
此非洛一人之功，更非天命眷顾，实乃……袍泽之义未绝，汉室气运尚存一线之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