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连日的烽火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仍弥漫着焦土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
“真臭啊。”
这股气味仿佛有形的实体，粘稠地附着在每一片焦黑的草叶、每一块碎裂的岩石上，萦绕在每一个士兵汗湿的铠甲缝隙里。
一场又一场的厮杀，让这片土地浸透了死亡的气息，连奔腾的淮水也冲刷不尽那份阴郁。
两岸原本茂密的芦苇丛，如今东倒西歪，焦黄的叶片上溅满了深褐色的可疑污渍，那是凝固的血。
偶尔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河风吹过，带着凉意，却也卷起呛人的灰烬，扑在人脸上，带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不适感。
“哼，还不够我喝一壶的。”
张飞率领着一支三千人的步骑混合先锋，盔甲上沾满泥泞和干涸的血迹，如同一股疲惫却依旧凶悍的铁流，沿着淮水东岸缓缓巡弋。
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的摩擦声、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嘶鸣，是这片死寂战场上唯一的节奏。
张飞本人端坐在他那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上，丈八蛇矛那冰冷沉重的精钢矛尖斜斜地扛在他宽厚如山岳的肩头。
矛杆乌沉沉的，饱饮了无数敌将鲜血的蛇形刃口在午后略显黯淡的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厉芒。
他黝黑的脸上，浓密卷曲的虬髯戟张，铜铃般的豹眼里，此刻却盛满了战役间隙特有的烦躁。
“这就没了？”
那是一种筋骨未能舒展、热血未尽奔腾的憋闷。
他不是在休憩，而是在焦灼地寻觅着下一个可供发泄那无穷蛮力与战意的猎物。
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缰绳粗糙的皮革，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似乎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
“直娘贼！”
张飞猛地一声咆哮，声如平地炸雷，震得他身后几名亲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河滩芦苇丛中更是扑棱棱惊起几只仓惶的水鸟。
“袁术那厮跑得倒快，淹死在这淮水里算是便宜了他！让龟儿子在老子面前逃出生天，这口气，俺老张还没捋顺！这筋骨，还没活动开呢！”
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扭头对着身旁骑在一匹青骢马上的副将抱怨，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方脸上。
他那粗犷的嗓门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撕裂空气，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河岸。
副将是个沉静的中年汉子，脸上有着风霜刻下的痕迹，盔甲比普通士卒更为齐整。
他深知这位主将的脾性，此刻的张飞就像一个被强行按住的火药桶，一点就炸。他刚刚张嘴，试图用些稳妥的言辞安抚将军的暴躁——
“报——！”
一声急促尖锐的长啸撕破了临时的寂静！马蹄翻滚，卷起泥浆，前方一骑斥候如离弦之箭般破开稀疏的芦苇荡，疾驰而来。
那斥候浑身是汗，脸上沾满尘土，只有一双眼睛因过度紧张和疾驰而布满血丝，显得格外骇人。
他冲到张飞马前十余步，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重重踏落，激起一片泥水。
“将军！”
斥候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前方……前方三里河湾处，发现……发现大批军马！队列严整，不下五千之众！看旗号……是江东孙策的人！已在对岸列阵！”
“嗯？！”
张飞那双本就瞪得溜圆的豹眼，瞬间眯成一条极其危险的细缝，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焰。
脸上的烦躁顷刻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猛兽嗅到强敌气息时才有的、混合着警惕与兴奋的锐利光芒。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全军——止步！列阵！备战！”
那吼声如同号角，瞬间点燃了整个队伍紧绷的神经。
紧接着，他双腿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窜出，
“儿郎们，随俺前去亲眼瞧瞧！看看江东孙伯符，派了哪路神仙来会俺老张！”
河湾处，水流因河道转折而变得相对开阔平缓，浑浊的河水打着旋涡，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枝败叶，无声地呜咽着向东奔流。
日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烟尘，在水面上投下破碎而晃动的光影。此刻，这处战场边缘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对岸，一支衣甲鲜明、气势昂扬的军队也已抵达水边，正迅速地展开阵势。
阳光下，江东士卒的玄色皮甲或精锻的鳞片甲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头盔下的面孔大多年轻而坚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河面这边。
最前方，一面巨大的“孙”字赤红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旗帜下，簇拥着核心的数骑将领。当先一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精悍。
他身形矫健匀称，披挂着一身保养极佳、闪烁着细微银光的江东精制鳞甲，甲叶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腰间悬挂着一对造型奇特、锋刃幽蓝的短戟，并非寻常兵刃，显然是其成名兵器。
他顾盼之间，眼神锐利如鹰隼，嘴角微微抿着，自有一股不怒自威、剽悍迫人的气势，正是不久前才归顺江东、因勇烈刚猛而迅速跻身孙策麾下十二虎臣之列的蒋钦蒋公奕。
两支大军相隔近百丈宽的浑浊河面，遥遥相对。
“哟。”
空气中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弓弦瞬间被拉到极致。原本河水的呜咽、风声的呼啸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双方士卒皆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环首刀或弓箭的握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无数道警惕、审视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隔着翻滚的黄水，在对岸那些与自己装束迥异、旗帜不同的“友军”身上来回扫视，无声地评估着对方的战力与意图。
战马也感知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