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贾文和，自负胸藏乾坤，曾于李傕、郭汜帐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得长安天翻地覆；
更在宛城辅佐张绣，两度让那枭雄曹操狼狈败逃，铩羽而归，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快意！
如今……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再次斟满一碗酒。
投了刘备，主公仁厚不假，陈洛那后生对自己也执礼甚恭，可这太平景象……
屯田安民，安抚流亡，与荆襄那些只知守成的老狐狸们周旋客套，虽有尺寸之功，却如同钝刀子割肉，一丝一毫都激不起他心底真正的波澜。
他渴求的，是那棋逢对手时的紧张窒息，是挥斥方遒间掌控万千性命走向的刺激，而非这温水煮蛙般的“安稳”。
这安稳，于他而言，是另一种酷刑。
“哎呀，无趣，真是无趣。”
正自饮自酌间，眼角余光瞥见隔壁桌坐着一人。
那人年纪甚轻，约莫二十出头，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头戴逍遥巾，面容清雅，眉目疏朗，正静静地对着一碟豆脯、一壶清茶慢条斯理地用着饭食。
他身旁侍立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也是眉清目秀。
这青年虽衣着朴素，但举止从容，气度沉静，尤其那双眼睛，明亮而深邃，偶尔抬起时，仿佛能洞察人心。
贾诩久经世故，一眼便看出此人绝非寻常乡野村夫。
“哟？”
贾诩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在隔壁那张同样歪斜的木桌上停住了。
那里坐着一个青年，年纪至多二十出头，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浆洗得泛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葛布长衫。
头上戴着一顶素色的逍遥巾，更衬得他面庞清雅，肤色是久居山野带点麦色的白皙。
他眉骨舒展，眉宇间透着一股天然的疏朗开阔之态，鼻梁挺直，唇线清晰但略显单薄，此刻正微微抿着。
他面前的饭菜极其简单：一小碟浅褐色的豆脯，颗粒分明，摆放整齐；一壶粗陶茶壶，旁边一个同样质地的茶杯，里面盛着清亮的茶汤。
“这个人……”
他进食的姿态从容不迫，没有一丝声响，仿佛不是在乡野陋店用餐，而是在清幽竹舍中品味。
每一口豆脯都细细咀嚼，每一次端起茶杯都姿态闲适，动作流畅而不带烟火气。
他身旁侍立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穿着干净的粗布短衫，同样面容清秀，眉眼灵动，垂手而立，目光时刻关注着主人，显得训练有素。
“先生，您吃。”
最令贾诩心头微凛的，是那青年偶然抬起眼帘时流露出的目光。
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却又异常明亮，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幽微之处。当那眸光不经意间掠过贾诩时，他竟感到一丝被审视的凉意。
那绝非农夫的浑浊或商贾的算计，而是一种经过沉淀的智慧光芒，一种洞悉世情后的超然与深邃。
贾诩浸淫官场、乱世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人，权贵、名士、枭雄、草莽……
眼前这青年的气度，绝非寻常乡野所能养成。
那份即使在简陋环境中也自然流露的从容与沉静，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华光的璞玉，无声地吸引着贾诩这只惯于在黑暗中逡巡的狐狸。
“有意思。”
棚内的浑浊空气、劣酒气味似乎在这一刻都淡去了些许。
几杯村酿的后劲渐渐上来，贾诩心头那股无聊与表现欲混合着酒意开始翻涌。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青年桌前，也不客气，径自在那青年对面坐下，带着几分醉意笑道，
“这位先生，独饮无趣，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可否容贾某讨杯茶喝，闲谈几句？”
几碗浑浊的村酿下肚，一股燥热混合着微醺的感觉在贾诩体内升腾盘旋。
旅途的孤寂、对现状的不满、潜伏已久的自负，再加上眼前这个神秘青年带来的莫名吸引力，种种情绪被劣酒催发，化作一股强烈的冲动。
那股久违的、渴望与人斗智争锋的念头，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昂起了头颅。
他感到舌根发干，喉咙里有股莫名的痒意需要倾诉。
他抓起自己桌上那只还剩小半碗浊酒的粗陶碗，手指因为酒意和用力而微微泛白，趔趄着站起身。
“嗯……”
老旧木凳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得吱呀作响。他步履有些虚浮，绕过中间的桌子，径直走到青年桌前。
也不等对方邀请，甚至没有多看那侍立书童一眼，便自顾自地在青年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了下来。
木凳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又是一声呻吟。
他微微前倾，将手中的酒碗放在青年那碟豆脯旁边，浑浊的酒液在碗中晃荡了一下。
他脸上泛起酒后的红晕，眼神带着三分迷离七分探究，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醉意和试探的笑容，声音有些发黏，
“这位先生……”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那股刻意为之的醉态下，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独饮无趣啊……这荒郊野店，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贾某……口干舌燥，看先生这清茶甚好，能否叨扰一杯？也好……闲谈几句，解解闷气？”
他的话语带着几分刻意拉近的随意，目光却紧紧锁住青年沉静的双眼。
那青年抬起头，见贾诩虽面带酒红，衣衫普通，但眉宇间自有股挥之不去的深沉与锐气，心知非是俗人。
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带着距离，示意书童为贾诩斟上一杯清茶，
“乡野粗茶，恐难入尊客之口，若不嫌弃，请自便。”
青年在贾诩趔趄走来时便已有所察觉，只是目光未曾抬起。
此刻贾诩落座言语，他才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迎上贾诩带着醉意和试探的目光。
他的视线在贾诩被汗水浸透的旧青衫、沾染尘土的下摆上扫过，最终停留在贾诩那张虽因酒意泛红、却依旧掩不住饱经风霜痕迹的脸庞上。
那眉宇间深刻的风霜刻痕，那眼神深处即便在醉态下也未曾熄灭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利光芒，以及那刻意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一种久居权谋漩涡中心形成的深沉气场，都让青年心中了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