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心中了然，如同一面明镜，映照出陈登心底隐秘的波澜。
他端起自己案上的酒樽，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踱着方步，状似随意地走到陈登席前，微微倾身，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在咫尺的陈登听清，
“元龙兄，酒烈伤身，不如随小弟移步廊下，透透气，醒醒酒？”
陈登猝不及防，仿佛心事被骤然戳破，手中端着的酒杯猛地一晃，几滴冰凉的酒液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如同滚烫的火星。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强自镇定，挤出一丝笑容，
“守……守仁此言何意？今日大庆，宾主尽欢，登……登何来心事？不过是……酒有些上头罢了。”
那笑容，却显得格外勉强，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尴尬。
陈洛笑了笑，笑容温润如常，目光却已扫过对面席间正与赵云低声交谈、神色坦然的张绣，又若有深意地再次投向那道隔绝视线的屏风方向。
他身体稍稍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兄长眉宇间这缕愁绪，可是为…屏风之后的邹夫人之事萦怀？”
“守仁！”
陈登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箭矢射中，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他脸上那点勉强的笑容彻底消失殆尽，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转向廊外那片被月色清辉笼罩的庭院，望着那轮悬挂在清冷夜空中的皎皎明月。
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伪装，声音低沉而带着浓浓的苦涩滋味，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守仁你这双慧眼。是…登…确实…”
他顿了顿，仿佛在极力搜寻着合适的词汇，平日里舌灿莲花、智计百出的广陵太守，此刻竟因情思所困。
言语变得艰涩混乱至极，脸上更是浮现出一种极其罕见、与他身份和年龄都极不相称的窘迫与涩然，
“只是…觉得其遭遇堪怜，身世飘零……且…气质清雅，谈吐不凡……绝非凡俗女子可比…且…张佑维对其甚是敬重，言语间绝无轻慢，奉若亲长…登…登绝无他意……
守仁万莫要误会…绝非…”
语无伦次，欲盖弥彰，那份深藏于心底的倾慕与挣扎，在此刻暴露无遗。
陈洛静静地看着这位一向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的智者，此刻竟被儿女情怀困扰得失了方寸，如同一个初次动情、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好笑，却又涌起更深的感慨。
他伸出手，在陈登紧绷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带着一种理解和安慰的分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挚，
“元龙兄何须向我解释？你我相交，推心置腹。洛虽不解男女情愫之幽微玄妙，却也深谙‘发乎情，止乎礼’之理。
邹夫人身世坎坷，却能在乱世中保有那份气度风华，确非寻常女子可比。元龙兄若真有此心，何不放开些襟怀？
男儿大丈夫，立于世间，宏图霸业，自当奋力搏杀，寸土必争！
然这心中所慕，只要是发于至诚，合乎礼义之道，上不违天理，下不悖人伦，亦不必过分自抑，徒惹心伤。
总好过……日后星移斗转，世事变迁，空留余憾，辗转难眠啊。”
他这番话，既是给予陈登的鼓励和开解，字里行间却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对命运无常的淡淡怅惘。
陈登闻言，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陈洛月光下沉静平和的脸庞，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陈洛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甚至带着几分“离经叛道”的开解之语。
那眼神里，复杂的情绪翻腾着——有被理解的震动，有心思被看透的赧然，有对这番话本身的震惊，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
最终，这万千情绪都化作一声更加深沉绵长的叹息，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块垒都吐出来。
他没有再言语，只是默默举起手中的酒杯，与陈洛的酒杯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然后将杯中残存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下，那份只在男人间才懂的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之中。
宴席直至深夜，府邸内的喧嚣才渐渐低微下去。
张飞早已伏在案上，鼾声如雷，震得桌上的杯盘都微微发颤。
关羽依旧坐得笔直如松，面沉似水，保持着威严，但那微眯的丹凤眼中，锐利的神光也已沾染了几分迷离醉意。
刘备更是满面红光，被孙乾、简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离席休息，脚步都有些虚浮。
陈洛虽也饮了不少，但凭借远超常人的克制力和意志力，神志依旧保持着七八分清醒。
他悄然离席，宛如一道无声的影子，穿过杯盘狼藉、醉卧狼藉的厅堂。夜风裹挟着寒意扑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熟门熟路地走向后院厨房。
偌大的厨房此刻已无忙碌的仆役，只有灶膛里尚有余烬闪烁着微弱的红光，空气中残留着浓郁的油脂和香料气息。
陈洛目光扫过，一眼便看中了一只挂在架子上、刚烤好不久、油光发亮、香气扑鼻的巨大鸡腿，皮酥肉嫩，焦糖色的脆皮上还凝着晶莹的油滴。
他毫不客气地取了下来，用一张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那浓郁的肉香透过油纸缝隙顽强地钻出来。
他揣在怀中，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然后，他信步走向府邸僻静的侧门。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角落的石阶、枯草都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银霜。侧门边，一个火红的身影正蹲在冰冷的石阶上。
吕玲绮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红衣，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她手里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拣来的小树枝，百无聊赖地对着地上薄薄一层积雪胡乱画着圈圈，嘴里还嘟嘟囔囔，声音含混不清，细听之下隐约是抱怨，
“……了不起……大英雄……喝酒吃肉……哼，没意思……本小姐才不稀罕。”
显然，因为未被允许参与那男人堆里的庆功宴，她正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