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阴影深处,养心殿东暖阁的灯火彻夜未熄。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沉重的铁锈味和权力的腐气。
荣禄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恭敬之下是深潭般的算计。
“那个姓宇的…还有谭嗣同那帮子人,闹腾得太不像话了!”慈禧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冰锥般的冷厉。
她指尖捻着一串翡翠佛珠,捻动间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如同敲打着人心。
“康有为跑了,梁启超也溜了,剩下这些个不知死活的,还在京城上蹿下跳!尤其是那个宇文化羽…仗着几分拳脚,几次三番坏了事,连哀家递过去的‘九门提督’这顶帽子,他都敢拂了面子扔回来!”
她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荣禄:“你管着步军统领衙门,手里握着刀把子,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煽风点火?让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还有那个不识抬举的武夫,把京城搅得乌烟瘴气?”
荣禄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沉稳:“老佛爷息怒。奴才无能,未能替主子分忧。只是…维新派如今打着皇上变法的旗号,言必称‘救国’,煽惑了不少人心。那宇文化羽,功夫确实了得,陆文龙之事后,在民间和部分士林中声望更隆。若贸然动用官面力量直接弹压,一来师出无名,恐激起更大非议;二来…此人武艺通神,寻常兵丁衙役,怕是拿他不下,反折了朝廷威仪。”
慈禧冷哼一声,佛珠捻动的速度快了几分:“师出无名?哀家看你是投鼠忌器!怕脏了自己的手,惹一身骚!这江山社稷,是爱新觉罗家的!不是他们胡闹的戏台子!哀家要的是清净!是安稳!是让他们都闭上嘴,消停下去!”
荣禄心领神会,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清:“奴才愚钝,斗胆进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京城鱼龙混杂,江湖恩怨、异邦寻衅…出点什么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尤其…若是那宇文化羽惹上了不该惹的硬茬子,技不如人,折在了公平比武之下…或是与某些桀骜不驯的东瀛浪人起了冲突,生死相搏…这,岂非是‘江湖事,江湖了’?既全了朝廷体面,又…去了心腹之患?”
慈禧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轻响。半晌,她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荣禄脸上,深邃得如同古井:“东瀛…浪人?”
荣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回老佛爷,奴才听闻,近来京城确有一些东瀛武士流连。其中一人,名为柳生建云,据说是其国柳生新阴流的嫡传,刀法诡绝,心性狠戾,嗜武如狂。此等人物,为求武道巅峰,跋涉万里来清国‘印证’武学,挑战各方高手…合情合理。”
“柳生…建云…”慈禧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冰冷的决断。“此人…可靠?”
“奴才不敢妄断。但此等武痴,所求无非是‘最强’之名与痛快淋漓的杀戮。只需稍加引导,许以重利,再让他‘恰好’听闻那宇文化羽乃清国第一高手,且对东瀛武学多有‘轻视’之言…剩下的,便由得他们‘江湖规矩’去办。无论谁生谁死,于我大清朝廷,皆是…好事。”
荣禄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刺骨的寒意。慈禧沉默片刻,最终,手指轻轻在紫檀木的炕几上叩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笃”。“此事…你去办。要干净。要快。”
她闭上眼睛,重新捻动佛珠,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哀家乏了。”
“嗻!”荣禄深深一躬,眼中精光一闪,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殿外夜风凛冽,吹得他蟒袍下摆猎猎作响。他望向东交民巷的方向,那里是各国使馆区,也是某些毒蛇盘踞的巢穴。一丝冷酷的笑意在他嘴角绽开。借刀杀人?这把来自东瀛的“妖刀”,正是为那不识抬举的宇文化羽,量身定做的断魂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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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交民巷深处,一座看似寻常的和式庭院。纸拉门紧闭,隔绝了京城的喧嚣。
室内,榻榻米上,矮几两侧。荣禄一身便服,指间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昏黄的烛光下幽幽发绿。
他对面,跪坐着一个身着玄色纹付羽织袴的中年男子,唇上一撇修剪精致的短髭,眼神锐利如鹰隼,是日本公使馆武官藤田刚。两人之间的矮几上,放着一只沉甸甸的锦袋,袋口微敞,露出黄澄澄金锭的冷光。
角落里,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塑,抱着一柄狭长的武士刀(打刀),倚柱而立。
他身形瘦削,穿着深蓝色的剑道服,面容冷硬如同刀削斧劈,正是柳生建云。
他微阖着眼,仿佛对眼前的金锭与密谋漠不关心,只有怀中那柄名为“月蚀”的刀鞘,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乌光,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藤田阁下,”荣禄的声音低沉,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与不容置疑,“贵国武士的勇武,本官早有耳闻。柳生君更是人中龙凤。如今,清国京城有些宵小之辈,自恃武力,目无尊卑,更对友邦多有‘不敬’之语。此人,名叫宇文化羽。”
藤田刚微微欠身,汉语流利却带着东瀛腔调:“荣禄大人过誉。柳生君乃我大日本帝国柳生新阴流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刀,只为印证武道至理而挥动。宇文化羽…听闻他击败了贵国新科武状元陆文龙?倒也算有些斤两。”
荣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岂止是有些斤两?此人狂妄至极,视我大清法度如无物,更曾口出狂言,言道东瀛刀术不过花巧伎俩,难登大雅之堂!若非碍于身份,本官真想亲眼看看,是柳生君的‘月蚀’锋利,还是他那‘印而不发’的拳脚更能唬人!”
这番添油加醋的挑拨,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角落里,一直如同雕像的柳生建云,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眸,空洞、冰冷,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杀意和一种对“强者之血”的病态渴望!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向荣禄,声音嘶哑生硬,如同砂纸摩擦:“宇…文化羽…他在哪里?”藤田刚适时接口,语气带着煽动:“柳生君,荣禄大人所言不虚。此人不除,不仅辱及我东瀛武道,更是清国维新乱党倚仗的爪牙!清除他,便是为天皇陛下在清国的事业扫清障碍!荣禄大人承诺,只要宇文化羽授首,您将成为帝国在此最锋利的刀!这些黄金,只是定金。”
他将锦袋向前推了推。柳生建云的目光扫过那袋金子,嘴角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刀锋掠过冰面。
他缓缓站直身体,动作带着一种猎豹般的优雅与危险。他没有去碰金子,而是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怀中“月蚀”冰冷的鲛鱼皮刀鞘,指尖在刀镡上刻着的家族菊纹上摩挲。
“吾之刀,”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只渴饮强者之血。黄金…俗物。”他抬起眼,那空洞冰冷的眸子锁定了荣禄,“告诉我,他在哪?京城,有哪些‘强者’,配让‘月蚀’出鞘?”
荣禄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为难”:“此人行踪飘忽,狡兔三窟。不过…京城武馆林立,高手众多。柳生君若欲寻他印证武道,何不先‘拜访’这些地方?尤其…城西‘震远镖局’的赵总镖头,通臂拳号称北地无敌;城南‘神枪李’家,枪法如神…这些人,或许知道宇文化羽的下落,也或许…能先让柳生君的热身一番?”他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家武馆的名字和位置。
柳生建云接过纸条,看也未看,随手纳入怀中。他不再看荣禄和藤田刚,抱着“月蚀”,转身拉开纸门。
庭院里,一株晚樱正簌簌凋零,粉白的花瓣如雪片飘落。一片花瓣沾上他玄色的羽织肩头。他脚步未停,肩头微不可察地一抖。那片柔弱的樱花,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凛冽杀气震成齑粉,无声飘散于夜风之中。
藤田刚看着柳生消失的背影,对荣禄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荣禄大人好手段。柳生君这把刀,已然出鞘了。”荣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幽深:“刀是好刀,只望…别太快卷了刃。这京城的水,浑得很。”夜,更深了。杀戮的序曲,已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