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戈达尔的脸上,那层用职业素养和贵族式傲慢维持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引以为傲的、纯粹到不容一丝杂质的艺术项目,被眼前这个东方人,用一句轻飘飘的反问,顶到了死胡同里。
“玻璃渣太硬,找不到糖霜包裹”。
这个比喻,简单,粗暴,却精准得让她无法反驳。
这的确是《词语的灰烬》面临的最大困境。
它太好了,好到没有任何市场愿意接纳。
“所以……”安娜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你的意思是,这个项目,在商业上,是无解的?”
如果连以“化腐朽为神奇”著称的许诺都宣判了死刑,那这个项目,可能就真的要胎死腹中了。
“不。”
许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让周岚和顾千雪都感到安心,却让对手感到不寒而栗的、狐狸般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对面的父女俩,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我们找不到现成的‘糖霜’。”
“那我们就自己,无中生有,给它强行‘制造’一块出来。”
安娜和戈达尔都愣住了。
制造糖霜?
“安娜小姐,我申请,将我在此项目中的身份,从‘总策划’,变更为——‘联合导演’。”
这个要求,让安娜的瞳孔瞬间收缩。
“联合导演?”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警惕,“你要插手我父亲的创作?这绝不可能!”
“别紧张。”许诺摆了摆手,“我不会碰戈达尔先生那条神圣的、关于‘词语虚无’的哲学主线一个镜头,一个字。”
“我所要‘导演’的,是一条全新的、将与你父亲的主线,并行拍摄的、彻头彻尾的、俗不可耐的商业故事线。”
“并且,这条故事线的主角,就是我。”他指了指自己。
安娜彻底迷惑了。
“让我来给您讲个笑话吧,一个关于‘哲学’的笑话。”许诺靠在椅背上,开始慢悠悠地,描绘他那个疯狂的计划。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来自中国的、靠着拍烂片和炒作一夜暴富的、被无数人追捧的‘流量导演’。我们姑且,叫他‘Mr. Wish’(许愿先生)。”
“这位Mr. Wish,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他渴望得到真正的艺术认可,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巴黎,投向了在世的最后一位电影大师——戈达尔先生。”
“他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争取到了一个能来巴黎“采访”大师的机会。他以为,这是他踏入艺术殿堂的阶梯。”
“然而,他来了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大师在说什么。那些关于‘能指’与‘所指’的哲学思辨,在他听来,和催眠曲没什么两样。”
“文化,是隔阂的。语言,是失灵的。”
“这位在中国习惯了呼风唤唤雨的‘商业鬼才’,在巴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土包子’。”
“他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只能不懂装懂。大师在聊萨特,他就在旁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晚上去吃哪家中餐馆。大师在谈虚无,他就在旁边附和,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把大师的肖像权,卖个好价钱。”
“这条线,将充满了最直白的文化冲突,最简单的误会,和最廉价的笑料。”
许诺讲完,微笑着看着目瞪口呆的安娜。
“安娜小姐,现在,我们有两条线了。”
“一条,是您父亲的《词语的灰烬》。它高雅、深邃、纯粹,是我们要卖的,那颗无价的‘玻璃渣’。”
“另一条,是我的《Mr. Wish在巴黎》。它低俗、吵闹、商业,是我想送给您的,那块免费的、但足够甜腻的‘糖霜’。”
安娜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制片人,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许诺这个“阴谋”背后的巨大商业潜力。
“双版本发行?”她试探着问。
“完全正确。”许诺打了个响指,“在欧洲,在那些真正懂艺术的电影节上,我们可以只放映戈达尔先生的《词语的灰烬》,纯粹、干净、不带一丝杂质。”
“而在中国,在美国,在全球的流媒体平台上,我们将推出一个‘官方恶搞版’。我们会把两条线,用一种最生硬、最粗暴的方式,剪辑在一起。”
“想象一下,”许诺的眼睛在放光,“前一个镜头,是戈达尔先生用低沉的嗓音,探讨着‘存在的虚无’。下一个镜头,就是我,扮演的那个Mr. Wish,因为吃不惯法餐的奶酪,而吐得一塌糊涂。”
“前一秒,是哲学的沉思。后一秒,是生理的不适。”
“观众会疯掉的。影评人会抓狂的。这种极致的、冒犯所有人的‘反差’,本身,就是最顶级的话题,就是在这个时代,最值钱的流量!”
他又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而且,我这条线,会带着一部分投资进来。并且,我可以在合同里保证,它的拍摄,不会干扰到您父亲一个镜头。我甚至可以请一个中国的、您完全信不过的草台班子来拍,以保证它足够的‘廉价’和‘不专业’。”
安娜·戈达尔,这个以强硬和纯粹著称的“守门人”,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
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东方人的提议,是对她父亲艺术的亵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魔鬼交易。
但身为一个被各大资方拒之门外的、走投无路的制片人,她又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让《词语的灰烬》这部伟大的“玻璃渣”,能够被世人看到的唯一机会。
许诺的方案,肮脏,投机,但该死的……有效。
就在她天人交战时,一直沉默的、像睡着了一样的戈达尔,突然开口了。
他又说了一句法语。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乖戾,反而……闪烁着一丝孩童般的、兴奋的光芒。
安娜愣愣地听着,然后,她翻译给许诺听,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父亲说……”
“他很喜欢你那个‘用呕吐来回答虚无’的点子。”
“他说,这比他自己写的那些台词,要朋克多了。”
“他说,他同意了。”
安娜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只剩下了制片人的决断。
她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份空白的合同和一支笔。
“许先生,”她看着许诺,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需要一份详尽的、精确到每一天的拍摄计划。以及,你那条‘商业线’,所有的内容,都必须接受我的最终审查。”
“我要确保,它足够俗,足够蠢,但不会触碰到任何一条法律和政治的红线。”
“还有,‘联合导演’的署名,你,必须排在戈达尔之后。”
“成交。”许诺微笑着,拿起了那支笔。
他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场注定要震惊整个欧洲艺术电影圈的、荒诞的、史无前例的合作,就在这家不起眼的小餐馆里,达成了。
许诺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访客。
他,已经正式成为了巴黎这场巨大“行为艺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