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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左岸,拉丁区。

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藏着那家名为“乌托邦 3”的艺术影院。

影院很小,只有一个放映厅,座椅是老式的翻折木椅,坐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胶片、尘埃和黄油面包混合的奇特味道。

许诺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他看了一部戈达尔早期的黑白电影,关于一个迷惘的小偷和一场失败的爱情。电影的叙事是破碎的,镜头语言是反常规的,充满了即兴的、挑战观众耐心的长镜头。

换做以前,许诺可能会觉得,这又是一个“文青病”晚期的导演。

但现在,他却从那些看似混乱的光影里,读出了一种东西——导演本人,那压抑不住的、想要砸碎一切既定规则的愤怒。

这一点,和他很像。

只不过,戈达尔砸的是电影艺术的“规则”。

而他,砸的是商业市场的“规则”。

殊途同归。

走出影院,巴黎已经华灯初上。湿冷的空气,让他瞬间清醒。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他没有去富丽堂皇的米其林餐厅,而是按照戈达尔的助理发来的地址,来到了一家同样位于左岸的、小小的家庭式餐馆。

餐馆里只有五六张桌子,老板是一个胖胖的、笑眯眯的法国老头,墙上挂着许多老电影的海报。

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须发皆白、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神情看起来有些乖戾的老人。

毫无疑问,那就是戈达尔本人,法国新浪潮的活化石。

但在戈达尔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一头利落的金色短发,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气质干练而冰冷。她的面前,没有酒,只有一杯黑咖啡。

她就是安娜·戈达尔。

在周岚给的资料上,关于她的描述是——“一个比所有资方加起来还要难对付的女人”,“一个会因为一个镜头的光线不够纯粹,而让整个剧组停工一周的偏执狂”,“一个为了捍卫他父亲的艺术,可以与全世界为敌的守门人”。

当许诺走近时,戈达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而安娜的目光,则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上到下,将许诺解剖了一遍。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许先生,”安娜率先开口,用的是一口流利得听不出任何口音的英语,“我是安娜·戈达尔,我父亲的制片人。请坐。”

她的语气,客气,但疏离。

许诺点了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我们看过了你的短片,《缝纫机上的舞者》。”安娜继续说道,直奔主题,“也看过了它那个所谓的‘商业版’,《破产霸总的芭лей梦》。很有趣的‘行为艺术’。”

她用了“行为艺术”这个词,而不是“电影”。

“我父亲对东方的神秘主义很感兴趣。他认为,你的作品里,有一种‘禅’的意境——用最世俗的荒诞,去探讨最本质的痛苦。”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恭维,但眼神却依旧冰冷。

“但是,我个人,作为一个制片人,我看到的,是危险。”

“一种对电影艺术的,极其不负责任的、投机取巧式的危险。”

谈话的开场,就充满了火药味。

一直沉默的戈达尔,这时却笑了笑,他用略带沙哑的法语,说了一句什么。

安娜翻译道:“我父亲说,艺术最大的危险,就是变得不再危险。”

“好了,言归正传。”安娜似乎不想在这个哲学问题上纠缠,她将话题拉了回来,“许先生,我们这次请你来,是想和你探讨一个合作的可能性。”

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剧本。

“这是我父亲构思了三年的新项目,《词语的灰烬》。”她将剧本推到许诺面前,“它探讨的是语言在后现代社会中的崩溃,与人类情感的最终虚无。”

许诺翻开看了几页。

通篇,都是大段大段的、充满了哲学思辨的独白和呓语。

没有清晰的故事线,没有明确的人物关系。

这玩意儿要是能拍出来,别说普通观众了,估计连专业的影评人,都能看睡着一大半。

“这个项目,我们找了三家欧洲顶级的制片公司,他们都拒绝了。”安娜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一丝无奈,“他们说,这部电影,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在这个短视频和超级英雄统治的时代,没有人会为一部讨论‘词语的灰烬’的电影,付一张电影票钱。”

许诺终于明白了。

原来,天下的“病人”,症状都是一样的。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大师,也同样会被资本和市场,扼住喉咙。

“所以……”许诺看着安娜,“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安娜的自尊心很强,“我们需要的,是你的‘模式’。”

“我们研究过你所有的案例。你非常擅长,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但又真实有效的方式,去吸引市场的注意力,并把它们转化成商业上的成功。”

“我们希望,你能以‘总策划’的身份,加入这个项目。为这部《词语的灰烬》,设计一套完整的、能让它在商业上‘生存’下去的宣发和营销方案。”

“说白了,”安娜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谈判者的精明,“我父亲负责艺术上的‘危险’。而你,许先生,负责让这份‘危险’,变得‘值钱’。”

许诺笑了。

他算是听明白了。

这父女俩,一个是陷入困境的艺术家,一个是急于变现的经纪人。

他们不是来跟他探讨艺术的。

他们是把他当成了解决财务问题的“许愿池”。

把他当成了一个更高级、更国际化的“净化者”。

许诺靠在椅背上,环顾了一下这家小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餐馆。

他看着墙上那些老旧的海报,看着邻桌一对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的情侣。

然后,他把那份《词语的灰烬》的剧本,轻轻地,推了回去。

“安娜小姐,戈达尔先生。”他看着对面的父女俩,摇了摇头。

“恐怕,你们找错人了。”

安娜的脸色,瞬间一沉:“什么意思?”

“我的模式,确实能赚钱。”许诺平静地说道,“但它有一个核心基础——巨大的‘反差’。”

“我能把一个顶流女星的丑闻,变成自毁式的敬业。我能把一个老艺术家的失言,变成对孤独的探讨。我能把一个霸总的滑稽,拍出底层的悲凉。”

“我的所有成功,都建立在,用一种艺术的、深刻的‘里子’,去包裹一个商业的、烂俗的‘面子’上。”

“用玻璃渣,去赋予糖霜一种刺痛的、回味悠长的味道。”

他看着安娜手中的那个剧本,摊了摊手。

“可是,戈达尔先生的这部作品……它本身,就是一颗巨大的、坚硬无比的、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玻璃渣’。”

“它太纯粹了,太尖锐了,也太……好了。”

“请问,”许诺看着安娜,问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对于这样一部作品,你们让我到哪里,去找一块足够包裹它的、足够烂俗、足够商业的‘糖霜’来呢?”

“没有了‘糖霜’,我又如何,把它卖给那些,只想吃糖的观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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