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我盯着慧空断掌中攥着的半块铁符,手背上的红痕忽然抽了一下。他没动,我也未动。破庙外风势更急,远处山道已有火把光点晃动,一队人正往这边搜来。
“想活,就照我说的做。”慧空开口,声音像砂石磨过铁皮。他将铁符塞进怀里,用残掌拍了拍地面,“脱骨术,不是功夫,是活法。能缩进棺材缝,能钻过狗洞,能在刀口下多喘一口气。”
我没问为什么教我。问了也是废话。他要我活着,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先卸肩。”他站起身,僧袍下摆沾着干涸的血泥。他右臂缓缓抬高,肩头猛地一沉,骨头错位的声响清晰可闻。接着是胯骨,脊椎一节节压缩,整个人矮下半头,像被无形的手往下压。最后他蹲下,几乎缩成一团,竟能从我腰间桃木钉围成的三角阵中滑出,连钉子都没碰歪一根。
我盯着他起身时扭曲的关节复位,左腿旧伤突然抽紧。这术法伤身,练一次,等于自残一次。
“你来。”他坐回火堆旁。
我解开蓑衣,将断水刀横放在身侧。先试肩。咬牙抬臂,手肘向外翻转,肩窝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骨头滑脱的瞬间,整条右臂软了下去,像断了一样垂在身侧。
“对,就这样。”慧空盯着我,“别停,接着是胯。”
我屈膝,重心下沉,右腿猛然发力压向地面。旧伤处如铁丝绞紧,肌肉痉挛,冷汗浸透里衣。胯骨错开时,整个人歪倒在地,右腿几乎失去知觉。
“再撑住。”他声音冷得像铁,“脊椎三处要节节收拢,像蛇盘身。痛就对了,痛才能觉。”
我撑起上身,脊背弓起,一节节往下压。每压一寸,内脏都像被挤压变形,呼吸越来越短。到最后,我蜷在地上,胸口贴着地面,整个人缩进不到三尺宽的神龛底下。
慧空走过来,蹲下看我。“成了。”他说,“你现在能藏进一口薄棺。”
我慢慢将骨头复位,每一处接合都像重新拼一架残破的刀架。站起来时,左腿一软,单膝跪地。但我没倒。
“为什么教我这个?”我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
“因为你躲不过接下来的搜山。”他回身拨了拨火堆,“铁衣卫带了猎犬,少林也派了执法僧。你身上的红痕会发热,狗能闻出来。执法僧能认出你腿上的印记。除非你变成另一个人——或者,变成一具能动的尸体。”
我没接话。他在说活路,可每一个字都像在试探我的反应。
“你练这术多久了?”我问。
“二十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断掌,“从被钉穿琵琶骨那天开始。”
我盯着他。那夜伏牛山,他肩胛裂开的旧创,正是琵琶骨贯穿愈合的痕迹。而他现在教我的脱骨术,分明是把全身骨头一次次重演那种穿刺之痛。
“你皮下有东西。”我忽然说。
他抬眼。
“你运功时,脖颈和背脊的筋会动。”我盯着他僧袍下起伏的轮廓,“不是肌肉,是别的东西在爬。”
他沉默片刻,忽然扯开衣领。脖颈侧面,一道青筋如蛛网般蔓延,随着呼吸微微鼓动。更深处,皮肤下有细小的凸起缓缓游走,像虫子在皮下穿行。
“蛊。”他说,“埋了十八年。”
“五毒教的?”
“不是。”他拉上衣领,“是‘狼’给的。每到子时,它们要醒一次。”
我心头一紧。子时还未到,庙外火把光已逼近山脚。搜山的人快到了。
“再练一遍。”我说。
他点头,又演示一次脱骨过程。这次我靠得更近,借着火光盯他每一寸动作。当他脊椎压缩到极限时,我看见他后颈皮肤隆起一道细线,像蚯蚓在皮下游走。那痕迹的走向,竟与我腿上红痕的纹路相似。
我退到神龛旁,默默取出三根桃木钉。一根插在门槛内侧,钉尖朝外;一根埋在窗下土中,钉尾刻着“止”字朝上;最后一根,我用刀尖在庙角石缝划了个浅坑,将钉子斜插进去,形成三角断踪阵。苏三娘说过,这种阵能扰人追踪,尤其对带蛊之体有效。
“你信那老太婆的把戏?”慧空瞥了一眼。
“我不信人。”我收手,“只信钉子。”
他低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子时将至,庙内温度骤降。慧空盘坐在火堆旁,呼吸渐渐变重。我靠在墙边,右臂红痕开始发烫,脉搏一跳,热流就往指尖窜一次。
更鼓响了第一声。
慧空身体忽然绷直,喉间发出一声闷哼。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脖子,指节发白。脖颈青筋暴涨,皮下那道虫形凸起迅速上移,从锁骨直冲下颌。
第二声更鼓。
他仰头,脊背弓起,整个人像被无形之力拉扯。僧袍下,背部皮肤接连鼓起数个包块,快速游走。他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突,冷汗如雨。
第三声更鼓。
他猛然张口,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嚎——不是人声,也不是兽吼,像狼在铁笼里被活活掐住咽喉时发出的嘶鸣。那声音带着震动,我腿上的红痕竟随之搏动,一跳一跳,像在回应。
我屏住呼吸,手已按在刀柄上。
他四肢抽搐,断掌死死抠进地面,指甲翻裂,血渗进泥土。那声狼嚎持续了七息,终于停下。他瘫倒在地,喘得像破风箱,脸上青灰褪去,恢复常色。
许久,他撑起身子,抹去嘴角血沫。
“看到了?”他哑声问。
“看到了。”我说。
“你也一样。”他盯着我,“你手背上的痕,月圆时会裂开,变成爪形。你体内那东西,比我的蛊更老,更凶。”
我没否认。
“那你还要练?”他问。
“要。”我站起身,重新摆出脱骨姿势,“明天他们就会搜到这庙。我要能缩进一口棺材,能钻过尸堆缝隙,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变成死人。”
他点点头,又开始教我调整内脏位置的法门。说要让心肺下沉,肠胃缠绕,才能进一步缩小身形。每说一句,我都记下他呼吸的节奏,观察他皮下蛊虫的游走规律。
练到第四遍时,我已能将身形缩至二尺五寸,勉强挤进庙角那口空棺。棺盖合上后,我听见慧空在外面低声念了一段经文,音调古怪,不似佛门梵唱。
我躺在棺中,手按桃木钉。右臂红痕仍在跳动,频率与庙外风声混在一起。忽然,我察觉那经文的节奏,竟与红痕搏动同步。
我闭眼,不动声色。
棺外,慧空的脚步声绕到神龛前,停住。他弯下腰,似乎在查看我布下的断踪阵。片刻后,他轻笑一声,用脚尖拨了拨门槛那根钉子。
钉子没动。
但他知道阵在。
我躺在棺中,听见他走回火堆旁坐下。他开始哼一段调子,低沉缓慢,像摇篮曲,又像招魂。
我右手缓缓握紧桃木钉,钉尖抵住掌心。
那痛让我清醒。
活着才能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