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声还在耳畔，我已站在老槐树下。三日前那张黄纸上的字迹，此刻正映在眼前这棵老树斑驳的皮上。树干向南的一面裂开一道深缝，像是被雷劈过又愈合多年，边缘泛着暗红，与纸背浮现的痕迹同出一源。
我未带刀出鞘，只将断水刀横在臂弯，左手按着腰间桃木钉。右腿外侧的红痕不再跳动，但皮肤底下仍有一丝温热，像埋了块烧透的炭。我盯着树根处新翻的泥土，湿泥里混着几缕黑发，还有一滴未干的血珠，正缓缓渗入地底。
身后风动。
铁钩破空之声来得极快，直取后心。我左腿一沉，旧伤牵动筋骨，转身迟了半息。刀柄点地，借力旋身，断水刀自下撩起，刀背撞上钩尖，火星迸溅。那一钩被荡开三寸，擦着肋骨划过，布衣裂开一道口子。
月光下，持钩之人立在三步外。僧袍半毁，左掌残缺，只剩半截手腕攥着铁钩链。他呼吸粗重，肩头渗血，可眼神却像钉子，死死咬住我。
“谁让你来的？”我开口，声音压在喉底。
他不答，反手一抖，钩锁如蛇缠上刀身，猛力一扯。我未松手，顺势前踏，刀锋贴链滑出，直削他咽喉。他仰头避让，脖颈青筋暴起，却在退步时踉跄了一下，右膝跪地，咳出一口黑血。
就在他低头瞬间，我看见他肩胛裂开的旧创——皮肉翻卷处，露出一段扭曲的骨刺，正是琵琶骨被贯穿后愈合的残痕。那形状，我认得。
七十二根桃木钉中，每一根尾端都刻着三道斜线交叉的暗记。少林戒律院执法僧独有的“锁骨钉”图纹。当年钉死师父的凶器，正是这种制式。而眼前这人的伤，位置、深浅、穿刺角度，与那图纹完全吻合。
我松了刀劲，退后半步。
“伏牛山一役，少林戒律院处决弃徒慧空，罪名私炼尸傀，剜掌逐出，当场焚尸。”我盯着他，“你本该死在二十年前。”
他抬头，嘴角扯出笑，血顺着唇角流下：“你也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什么？”我冷声问，“知道你昨夜派人送纸条？知道那纸上沾了尸油？还是知道你故意引我来此，只为让我亲眼看见你这身伤？”
他没否认，反而伸手扯开残破僧袍。胸腹间十八道刀疤交错纵横，最深的一道自锁骨斜劈至腰侧，边缘皮肉外翻，仍在渗血。他喘着气，从断掌中滑出一块铁符，半埋在泥里。
我蹲下，刀尖挑起那符。黑铁质地，残缺的狼首刻于其上，右眼位置空着，像是被人硬生生凿去。我取出一根桃木钉，比对符上纹路——走向一致，连铁砂颗粒的分布都相同。这材质，和熔铸桃木钉的原料，出自同一熔炉。
“铁衣卫昨夜搜山。”他声音沙哑，“他们知道我活着，也知道我手里有这个。”他抬眼盯我，“你腿上的红痕，不是病，是种。种在血脉里的东西。它认得这符，也认得你师父的血。”
我指尖一紧。昨夜破庙中，钉子曾对着红痕震颤，仿佛被什么牵引。那时我以为是错觉，现在却明白——不是我在用钉子，是钉子，在用我。
“你要什么？”我收刀入鞘。
“活命。”他说，“三日内，他们必再杀来。若我死，‘狼’的真相，就永远埋在少林地底。”
“真相？”我冷笑，“你当年亲手用铁钩穿过师父琵琶骨，现在跟我说真相？”
他忽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碎肉。再抬头时，眼白已泛起青灰：“你以为……是我下的手？那夜山门，我奉命行事，可钉子不是我铸的，命令也不是我下的。我不过是个替罪的壳。”他抬起断掌，指向自己胸口，“真正该死的人，还坐在钟楼里念经。”
我盯着他。他伤重，气息不稳，可每一句话都像刀，精准剜向我心中最深的疑窦。师父临终前说过一句：“少林已非清净地。”那时我不懂，如今却看得分明——那夜山门血案，不止是铁衣卫的手笔，更是少林内部清洗的开端。
而这些桃木钉，熔自钉死师父的凶器，上面刻着少林执法僧的暗记。它们本该是复仇的工具，可现在看来，更像是某种标记，一种用来识别“被种者”的信物。
“你为何找我？”我问。
“因为你活下来了。”他喘着，“一百零七人被种，九十九人爆体而亡，六个疯癫自戕，三个失踪……你是唯一一个，红痕成形却不失控的。你师父试过用刀割你腿上的皮，想把你从名单上抹掉。他失败了，可你也活下来了。”
我心头一震。师父临终前抓出的那几道血痕，和我腿上的狼形一模一样。原来不是临死挣扎，是他在试图唤醒我体内的东西。
“救你，不是信你。”我伸手拽起他胳膊，将他架起来，“是信这半块符，能带我找到钉死师父的那只手。”
他低笑一声，任我拖着他走向林深处。破庙的轮廓在雾中浮现，门板歪斜，檐角塌了一角。我一脚踹开庙门，将他扔在角落干草堆上。他滚了半圈，断掌仍死死攥着那半块虎符。
我从腰间抽出三根桃木钉，插在门框、窗台、神龛前，布成三角。这是苏三娘教的简易避踪法，虽不知对她那套是否真信，但此刻多一道屏障，就少一分暴露的可能。
“你体内也有红痕。”他忽然说。
我没回头。
“在右手上。”他声音低下去，“月圆时会显，像爪痕。你昨晚已经看见了，对不对？”
我缓缓抬起右手。掌心纹路依旧，可手背皮肤下，一道淡红细痕正悄然浮现，如冰裂纹，缓缓延展。
他盯着那痕，忽然咧嘴笑了，牙缝里还沾着血：“它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