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洞口,泥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左腿从膝盖往上已经发麻,可那麻木底下,有东西在爬——像无数根烧红的针从骨缝里往外扎。我低头看,裤管被血和泥糊成硬壳,裂开的口子里渗出黑紫色的血丝,一滴,一滴,砸在石头上。
溪边那截断绳还在晃。被烧过的绳头垂在湿石上,像条死蛇。拖痕通向下游,两道平行的沟,中间还有点点深印,是脚蹭出来的。有人被拖走时还在挣扎。
我撑着岩壁站起来,刀拄地,另一只手摸到腰间。桃木钉一根不少,但我不再信它们能护住谁。苏三娘的记号指向北方,可她人没了,椅子空了,窗框上的刮痕再真,也可能是诱饵。
腿撑不住,得药。
镇上只有一家医馆,夜里亮灯的也只有它。我拆下三根桃木钉攥在手里,不是为了杀,是为了撬。咬牙把腿往上一勒,布条绞进肉里,疼得眼前一黑。我靠着石头喘了几口,然后动了。
雷响的时候,我贴着溪边爬。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左腿的筋抽得整条脊背发紧。雨水砸在脸上,混着汗往下淌。绕过镇口那堆塌墙时,我听见铁衣卫的靴子踩水声,两人一队,刀鞘撞着腿侧,灯笼在雨里画出晃动的黄圈。我没停,等雷再响,顺着墙根滑进去,手扒着湿砖,一点一点往上蹭。
医馆后窗有光。不是油灯那种稳的光,是火盆烧得不匀的跳动影子。窗缝底下积了水,我用桃木钉探进去,顶插销。铁环锈住了,推不动。我换了一根钉,斜着插进缝里,借雨水滑进去,慢慢撬。半盏茶时间,听见“咔”一声轻响,窗开了条缝。
我翻进去,落在一堆药材包上。杂物间堆着陈皮、茯苓,气味冲鼻。我蹲着不动,听外面动静。守夜人巡房,脚步沉,每半刻钟一趟。灰袍,腰刀,耳后有东西,我没看清,但那刀的弧度不对,不是药铺该用的。
药柜在堂屋尽头,锁着。青鳞散压底,断血膏贴边,我都见过。钥匙挂在他腰上,铜链子,晃一下就响。我不能等他睡,这种人不会真睡。
我伏在梁上,等他进前堂查灯。火盆噼啪一声炸响,他转身去看。我从梁上滑下,刀尖撬柜子侧板。早年在刀坊,师父教过我,老柜子都有暗槽,年久木松,一顶就开。果然,第三块板一撬,整片脱落。我伸手进去,摸到青鳞散的瓷瓶,再摸,断血膏也在。
刚缩手,听见地底一声闷响。
不是雷。是石门开合的声音,从地砖底下传上来。我退回梁上,贴着横木,一动不动。
两道人影从堂屋地砖下冒出来。一块方砖翻起,一人先出,皮甲扣到领口,铁衣卫的制式,但肩头没有番号。另一个披黑纱,袖口绣着弯弯曲曲的虫纹,三头蛇,五毒教的标记。
他们走到堂屋中央,低声说话。
“尸傀三具,按你说的,养在冰窖七日,未醒。”
“清道令三日后发,东线先动,西线等信号。”
“狼未醒,但血池已沸,大人说,该清道了。”
我手指抠进木头,指甲崩了一根,没感觉。血从指尖渗出来,顺着梁木往下流。狼?血池?什么大人?我不懂,但这两个字像刀子,扎进脑子里。
铁衣卫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递过去。五毒教的人接了,袖中滑出一只小匣,还回去。交易完了,方砖合上,人下去,地底恢复死寂。
我还在梁上。
药在怀里,可我动不了。那句话在耳朵里来回撞:“狼未醒,血池已沸。”师父死那夜,钟响三声,我也听见了类似的话——有人在山门外说:“祭品已钉,只等月满。”
我咬住袖子,慢慢挪到窗边。雷又响了,我跳出去,左腿一软,跪进水洼。药包还在,但腰间一空。
漕帮腰牌掉了。
我低头看,它躺在窗下,半浸在泥水里,正面朝上,“漕”字被雨水冲得发亮。我伸手去捞,刀尖却先碰到了它。
我停住。
然后,用刀尖轻轻一推,把腰牌推进窗缝。一半露在外面,像被人匆忙塞进去,又没塞好。谁都能看见。
我吞下青鳞散,药粉苦得舌根发麻。断血膏抹在腿上,凉了一下,随即火烫起来。我抓住屋檐排水管,往上攀,踩着瓦片,翻上屋顶。
雨还在下,但小了。镇口方向,铁衣卫的灯笼多了两盏。我伏在屋脊,看医馆后窗。火盆光还在跳,守夜人没发现地底密道开了,也没发现窗缝里的腰牌。
但我发现了。
我走了两条街,拐进破庙。庙塌了一半,神像倒着,只剩半张脸。我撕开裤管,重新敷药,黑血已经止住,可腿还是烫。我靠在墙角,闭眼。
那句话又来了。
“狼未醒,但血池已沸。”
我睁开眼。庙外雨声渐歇,远处传来打更声。二更,还早。
我摸了摸断水刀,刀鞘没动。七十二根桃木钉,一根不少。药用了三成,还能撑两天。
但我知道,从今晚起,我不再只是逃命。
我得听清楚,谁在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