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九,二十七岁,江南陈家刀坊少主,如今是六扇门通缉榜上“格杀勿论”的头号要犯。
十年前那一夜,我跪在师父陈烈风的血泊里,嚼着他的耳朵活下来。山门被铁钩贯穿,师父被钉死在门柱上,眼睁着,嘴张着,却发不出一声。我被一脚踹下断崖,摔进黑水潭,像条死狗般沉下去。
我没死。
今夜,我又从断崖坠落。
暴雨砸在脸上,泥水灌进左腿的伤口,骨头断了,皮肉翻出,血混着泥浆往下淌。我趴在地上,动不了,只能喘。耳边传来低吼——野狗来了。
第一条狗扑上来,咬住我肩膀,獠牙刺进肉里。我没叫。第二条撕开我小腿,腐肉翻卷,我拔出腰间匕首,反手捅进它眼眶。狗哀嚎,抽搐,我趁机滚身,把刀卡进岩缝,勉强抽出。
第三条狗直扑咽喉。
我张嘴,咬住它颈侧动脉,猛然甩头。血喷进嘴里,腥得发苦。狗抽搐倒地,我爬过去,像条断了脊的狗。指尖抠进泥里,终于触到刀柄。
断水刀出鞘,薄如蝉翼,寒光一闪。
狗群扑来,我跪着,挥刀。断水三式,第一式“断江”,斩颈;第二式“分雾”,刺心;第三式……我没练完,因为师父死了。
狗头落地,血喷三尺。我喘着,刀拄地,撑住身子。左腿剧痛,像有刀在里面搅。我知道,腐肉已经开始发黑。
不剜,天亮前必死。
我咬住匕首木柄,把左腿屈起,压在一块尖石上,借体重固定。闭眼,一刀剜下掌大一块肉。黑绿的腐肉落地,血泉般涌出。我撕下衣襟,死死扎紧大腿,冷汗混着血往下淌,牙咬得咯咯响。
痛,让我清醒。
昏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火把光出现在崖顶。
三个追兵,提刀佩牌,踩着狗尸往下走。六扇门的人。领头的蹲下,看狗头断口,低声说:“断水刀法……是他。”
我没动。
他低头查我留下的血脚印,背对我。
我动了。
半截人骨插在泥中,长约二尺,尖端碎裂。我把它拔起,藏在袖中,借崖壁阴影挪近。他还在看地上的血迹,腰刀未出鞘。
我暴起。
人骨如枪,从他背后穿喉而过。他瞪眼,喉咙咯咯响,想喊,却只喷出一口血沫。我抽刀,断水第一式,横斩。
头飞出去,火把落进血泊,映出我脸上的疤——那是铁衣卫的狼犬咬的,深从耳根划至唇角,像条蜈蚣趴在我脸上。
最后一个追兵转身要逃。
我掷出人骨,钉进他后膝。他跪倒,惨叫。我拖着断腿走过去,刀尖挑开他衣领——没有狼头刺青。只是条狗,不是“狼”。
我蹲下,搜他身上。六扇门腰牌,火折,半块干饼。没有密令,没有暗记。他只是来抓我的,不是来灭口的。
我捡起火把,点燃狗尸,也烧了自己滴血的脚印。火光冲天,照亮崖底残尸。远处江面,有船影晃动,火光一闪——是漕帮的夜巡船。
他们看见了。
我拖着断腿,往山林深处爬。刀在手,命还在。
只要没死,牌就还能翻。
雨停了,天边泛青。我靠在一棵枯树下,喘得像破风箱。左腿肿得发烫,但血止住了。我摸了摸腰间——断水刀还在,薄刃染血,像片红叶。
我闭眼,想起师父最后一次教我刀法。
那年我十七,他站在我身后,手把手带我走完三式。他说:“刀不是杀人用的,是还债用的。”
我还记得他说话时的声音,低沉,稳重,像山里的老松。
后来他被钉死在山门,我跪在血里,听见铁钩穿骨的声音。
债,我一直在还。
火把熄了,我扔掉灰烬。天快亮了,不能久留。我扶着树干起身,左腿一软,差点跪倒。咬牙撑住,一步一步,往密林深处走。
林中雾重,脚下湿滑。我走得很慢,但没停。身后,崖底的火还在烧,狗尸焦臭,混着血腥,随风飘散。
不知走了多久,我听见水声。
一条小溪,从山石间淌过,清可见底。我趴下去,喝了几口,又把脸埋进去,洗掉血污。水凉,刺得伤口发麻。
抬头时,我看见溪对面站着一个人。
是个老妇人,一头银发如雪,穿黑布衣裙,拄着根乌木拐杖。她站得笔直,像棵老松,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动。
我没动。
她看了我三息,忽然开口:“你腿要烂了。”
声音沙哑,像风吹过枯井。
我没答。
她又说:“苏三娘的棺材铺,往北七里。去,能活。”
我盯着她:“你是谁?”
她说:“死人不会说话,但我会听。”
说完,转身就走,拐杖点地,不快,却稳。雾中身影渐远,像从地里冒出来又沉回去的鬼。
苏三娘?我听过这名字。白发棺材铺老板娘,江湖人称“阴引人”。她救过几个不该活的人,也埋过几个不该死的人。没人知道她底细,只知道她铺子底下,埋着三十六具未入籍的密探。
她说我能活,我就得去。
我不信命,但信痛。痛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继续走。
天亮时,雾散了。山林露出本来面目,枯枝败叶,乱石嶙峋。我左腿越来越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没停。
七里路,我走了两个时辰。
终于看见那间铺子。
三间黑瓦屋,门前立着两口未上漆的棺材,门楣上挂着块破匾,写着“苏记”二字。没有招牌,没有灯笼,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光。
我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如鬼爪的手伸出来,抓住我胳膊,猛地一拽。
我跌进去,摔在地上。
门关了。
屋里很暗,点着一盏绿皮灯,火光幽幽。墙上挂着几口棺材,地上堆着白布和石灰。角落里,苏三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银发披肩,眼窝深陷,像具活尸。
她看着我,说:“你来晚了半个时辰,再晚,我就把你当死人收了。”
我没力气说话。
她起身,走到我身边,蹲下,撕开我腿上布条。伤口肿胀,边缘发黑,但她没皱眉。
“剜得不够狠。”她说,“毒没清干净。”
我咬牙:“再剜一次。”
她摇头:“不用。我有药。”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丸,塞进我嘴里:“吞了,一个时辰后,你会吐血,但腿能保。”
我问:“什么药?”
她笑:“尸斑药。用死人皮下淤血炼的。”
我没犹豫,咽了下去。
药入腹,像一团冰火往下坠。我蜷在地上,冷汗直冒,喉咙发腥。一个时辰后,我吐出一口黑血,夹着碎肉。
但腿,不那么烫了。
苏三娘递来一碗水:“你叫陈九?”
我点头。
“六扇门悬赏三千两买你人头。”
“我知道。”
“你杀了不少人。”
“该杀的,不该杀的,我都杀了。”
她盯着我:“你恨谁?”
我沉默片刻,说:“恨活着的人。”
她笑了,笑声像枯叶刮地。
“好。恨活着的人,才不会死。”
她站起身,从墙角搬出一口小棺材,打开,里面是干草和油布。
“睡这儿。三天内别出门。外面在搜你。”
我问:“为什么救我?”
她回头,银发下眼神幽深:“因为你还没死。死人没用,活人……才有用。”
我躺进棺材,盖上盖子。
黑暗中,我握紧断水刀。
刀还在。
命还在。
只要没死,牌就还能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