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口黑棺,四角包铜,盖上三道獠牙刻痕如钩。扛棺人消失在青楼后门,像一滴血融进墨池。墙根泥地留下的足迹止于一道朱漆门槛,腥甜味从门缝渗出,混着脂粉香,却压不住尸油的腐气。我蹲下,指尖抹过地面湿痕,沾上一层滑腻油膜,在月光下泛出蛛网般的银丝。
我收手,将第三根桃木钉从腰间取下,钉身“寅时”二字已被我昨夜磨去一半。我用刀尖在泥印旁划了个记号——左斜三寸,深不过半指。这是苏三娘教的辨踪法:凡走“清道夫”路的人,脚底必沾骨灰油,踩过之处,三刻内不散。我盯着那记号,油膜正缓缓收拢,如活物吞噬痕迹。
不能再等。
我脱下蓑衣塞进墙缝,断水刀反插后腰,黑巾蒙面,沿侧巷攀墙。砖缝里嵌着干枯蛛腿,七根,排成北斗状。我认得这标记——五毒教巡线桩。他们用蛛尸定界,触者即知。我停顿一瞬,还是翻了进去。
落地无声,石板却泛油光,脚底微滑。我立刻后撤半步,袖中滑出半片干枯蛛腿——苏三娘临死前塞进我掌心的遗物。我将蛛腿掷于地面,它一触油层,立刻颤动,七节肢节缓缓转向东厢二楼一扇雕花窗。窗纸透出幽绿烛火,映着窗棂上盘绕的蛊虫纹。
我贴墙而行,每一步都避开元油最厚处。院中无守卫,无巡夜,只有风拂过檐铃,声如骨哨。我绕至东厢后壁,攀窗棱而上,伏于屋梁。梁上积尘极厚,却有一道新鲜刮痕,通向内室。我屏息,目光穿过雕花缝隙。
房内铺着红毯,绣满扭曲蛊虫,虫目用黑曜石嵌成,随烛光微闪。正中铜镜前,一女子背对而坐,黑纱长裙垂地,发如墨瀑。她手中捧着一方小棺,正以银簪挑出其中骨灰,一缕缕投入香炉。炉火青白,骨灰入火不散,反凝成烟,盘旋升腾。
我眯眼。
烟形凝成一个字——“寅”。
转瞬即散。
我心头一沉。骨灰传令,无需活人接应。杀一人,令自燃。这链,不是靠人续,是靠死续。我昨夜所杀之人,其骨灰已被取走,制成信引。我非断链,反成了传令一环。
那女子忽抬手,指尖滴血入炉。血落火中,青烟再起,这次凝成三字:“追、杀、者”。
她知道我在。
我握紧桃木钉,七十二根,根根淬毒。若她动,我便钉。钉她七窍,钉她心脉,钉她舌根,让她说不出下一个字。可我不动。此地非荒庙,非野道,是五毒教据点。一钉未尽,百蛊已至。
她缓缓起身,未回头,只将小棺置于镜前。棺盖轻启,露出半撮灰白骨粉,掺着几片焦黑指甲。我认得那指甲——昨夜庙中,被我断刀斩颈的杀手,右手小指曾断过,指甲扭曲如钩。
她竟取走了尸。
我右眼突刺,似有细丝钻入。耳边响起低语,却非人声,像无数虫足在颅内爬行。我咬舌,血腥味冲上鼻腔,才压住那幻音。她仍不动,只以银簪轻敲香炉,炉火忽明忽暗。
然后,她转身。
眉心一点朱砂,唇色如尸。她抬眼望来,直视梁上阴影。
“我知道你来了。”她开口,声如冷泉滑过石面,“独腿刀客,你身上的狼味,比贺九狼还浓。”
我翻身落地,断水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出她足下红鞋——鞋面绣满蛊虫,虫口皆开,似欲噬人。她不惊,不退,反笑。舌尖一动,吐出一只活蛛,黑亮如铁,八足张开,蛛丝如箭射来。
我侧身避过,丝线钉入梁柱,绷直如弦。她轻抬手,蛛丝骤紧,整张红毯随之起伏,蛊虫纹路竟似活了过来,地面微微隆起,如血肉呼吸。
“你杀的‘寅时’,是我教弃徒。”她缓步逼近,“他偷令逃走,该死——但你,不该来。”
我左腿微曲,重心压在右足,随时可跃窗而逃。可窗纸忽泛油光,蛛丝已封四角。我未动,只盯着她。
“若你想断令链,我可帮你。”她停步,距我三尺。舌尖蜘蛛轻颤,“但你要付代价——不是命,是等价之物。”
我刀未收,钉未出,只冷冷道:“不信。”
她笑,唇角裂开,却不显狰狞,反有种尸化的美。“可你没走。”
我未答。她说得对。我本可退,可我未退。我不是来杀一个传令者,我是来断链。若她真能断,哪怕半刻,我也得听。
她抬手,指向香炉。“清道夫令,以骨为墨,以火为纸,以魂为引。你杀一人,骨灰必被取走,化令传下。你杀得越多,链越长。除非——”她顿了顿,“有人能焚其魂,使其灰不成字。”
“你办得到?”
“我能。”她指尖轻点唇心,“但每焚一次,需以等量之痛偿我。你断一指,我焚一令;你剜一目,我断一环。交易,从不免费。”
我盯着她。她不似说谎。她若想杀我,方才蛛丝已可锁喉。她若想擒我,满室蛊虫早已扑上。她要的,是交易。
“你为何帮我?”
她忽然抬手,掌心朝上。一缕青烟从她指缝钻出,凝成一个字——“陈”。
我瞳孔一缩。
那是我昨夜在庙中刻于井壁的名字。贺九狼所见,她竟也能知。
“我不是帮你。”她收手,烟散,“我是选人。贺九狼已变,慧空将死,铁衣卫内乱。‘狼’在猎人,也在猎狗。我需要一个……能咬回去的刀。”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必信。”她逼近一步,朱砂映火,“你只需知——你若不与我合作,下一具棺材,会是你自己的。”
我握刀的手未松。她说得对。我已无退路。清道夫链不断,我杀一人,反助一令。我逃,他们追。我战,他们借我之手传令。唯有焚魂断链,才能破局。
可代价呢?
她似看透我所想。“第一笔交易,不收你血肉。”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符,形如蛛腹,刻三道獠牙,“你只需替我送它去城西乱葬岗,交给一个穿灰袍、拄铁杖的老乞丐。他若收下,焚令即成。”
我未接。“为何不自己去?”
“因为——”她忽然侧耳,似听风声,“他们来了。”
窗外,檐铃再响,这次声如裂帛。
她抬手,红鞋点地。满室红毯骤然翻卷,蛊虫纹路如活蛇游走,汇聚成阵。她低语一句,蛛丝自四面八方收紧,窗棂咯吱作响。
“你只有半炷香。”她将铜符塞入我手中,指尖冰冷,“去,或留。留,则死。去,则活。”
我低头看符。蛛腹纹下,有一极小刻痕,形如“师”字残角。
我攥紧。
铜符边缘割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