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启蛰,邯郸被细雨笼罩。
城外的农田地,有成百上千的耕夫使用耒耜,如荼如火地翻土春耕。
河岸边,一队执铜戈的士兵视着扬帆漂荡来的商贾渡船,远远便听见大梁口音的歌声传来: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对于城外的火热,赵政并不知晓。
他还想趁着休学几日,规划怎样能在夏门学宫一鸣惊人,好好出头一番,让人不敢轻易欺辱。
数日下来,赵姬每日对他嘘寒问暖,守着他安稳入睡才肯去歇息,似乎想把母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些。
对于此事,赵政只感觉赵姬变得粘人,又担心自己在睡梦中不小心把某些事说漏了嘴。
好在哪怕夜晚说梦话,赵姬也听不懂。
“我儿在思索何事,不如说给亲母听听?”
沐洗完发髻散落的赵姬,把赵政的书房当成了居室,坐好便让婢女梳发,她自己则微微仰脸,笑吟吟问道。
又来了,想让我哄你就直说。
赵政下意识地朗声道:“禀亲母,非学无以广才,非才无以成名,孩儿只想名动列国,才能保亲母尊贵,不用寄人篱下。”
自打那天吐露心意,还有他长久坚持的孝心与关切,让母子关系迅速贴近。
先前赵姬担心他又复发头疾,听闻他靴里藏刃,都不敢轻易靠近,而现在就没有了顾虑。
“己子……”赵姬听了感动不已,顾不上梳发,一把搂过赵政拢在怀里,不觉啜泣道。
母子之间怎会有疏远之举,天底下没几对母子会像武姜与郑寤生般关系僵硬,不到黄泉绝不相见。
这一刻,赵姬内心只剩感动。
赵政被香气刺激忍不住咳嗽,从赵姬怀中挣扎出来,想着重塑亲母对自己的看法,不如索性从此刻开始。
赵政想到赵姬最来练舞的疲态,为将来返回咸阳能获得秦异人的宠爱。
他对此有不同见解,只是忍住没说,今日倒合适了。
赵政沉吟一会儿,劝道:“亲母,孩儿在学宫跟进学数年,亦常听闻凡以色亲人,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想得人久爱,需有利他之用。”
“天下纷扰难止,都在于利,亲母何必为自身担忧,假如有日能归咸阳,只要能为严君稳固在大父心中的地位,就不怕不得宠爱。”
“与其姬妾争宠为虚,能为严君攫利为实。”
赵政打算从此刻开始入手,让赵姬对他产生依赖性,也让对方不会再将他当做稚子对待。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秦异人一心想成为太子再做秦王。
对夫人的要求不是貌美善舞就能满足,想靠以前那套,已经不管用了。
再者秦异人与吕不韦偷跑出邯郸,把赵姬母子留在赵国就可看出薄情寡义。
对于没人味的世袭贵族,期望对方念旧情是没用的,只能以利益驱使。
赵政暗想道。
殊不知,他这一席话却震得赵姬失神,呆滞望向他。
自从吕不韦去了咸阳就没有人再教她,应该如何夺得秦公子的宠爱。
“我知道了。”
骤然听见熟悉的话,赵姬良久缓过神来,垂下脸带着心事离开。
惹得赵政暗道:“难不成是我表现太过世故了?”
更成熟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赵姬也没有这么失神。
赵政怀疑是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可把话反复斟酌,也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摸着下巴,望着外边若有所思。
……
“禀报王孙,燕国太子丹在驿馆外拜见!”
赵政聚精会神,提笔在竹简书写着赵篆,忽然听见耳熟的名字。
他抬头看向奴仆,好奇道:“太子丹拜见有没有说具体什么事?”
“回禀王孙,并未说明,只说有事拜见。”
身体纤瘦的奴仆跪在地上回答道。
赵政将毫笔搁下,拿起竹简呼了几口热气然后卷起绑好。
在去门口迎接太子丹的途中,路过奴仆身旁,见其趴伏在地,似乎想让他踩着过阶,赵政摇头说道:“政说多少次,我不用踏着人也能过去,以后来此处禀报,毋要趴伏在地了。”
“君一再违背,罚去外边站半个时辰,再有下回,别怪我抡打。”
“汝等恐怕还不清楚,我连平原君之孙都敢打,何况你们奴仆。”
“将此事传遍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敢媚主者,我必抡拳击之。”
“……唯!”
王孙走后,纤瘦的奴仆仍然站在原地,望着方向愣出神。
想不明白王孙为何看不惯他们这些奴仆?
赵政随手处罚完奴仆就没有再理会。
有的观念太久,远比想象要难撼动,从殷商开始计算,贵族驯服奴仆也有千年。
就算在土地兼并严重的战国已松懈,可惯性不是一下子能停住。
只得循序渐进的慢慢改,迈步太快容易绊倒。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掌握火候重要,庖厨命更重要,菜炒到一半,厨师暴毙什么料都白搭了。
由此可见,只有长命百岁才能煮锅好菜。
另一边,赵政走到驿馆门外,便看见外面站着一个鼻梁格外挺拔,下巴留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年约十五六岁,穿着直长深衣的少年。
因为年龄还未及冠,头发只简单绑在后边。
当初刚见面时,赵政就悄悄感慨,燕国(郾国)与山戎、东胡厮杀数百年,虽为姬姓,但熏染的胡风不在秦、赵之下,从衣袍着装随意便能看出。
“丹见过王孙!”
太子丹极为热情的拱手笑道。
“见过太子。”
赵政也施礼笑道。
原主和燕丹早交了朋友,一个唯唯诺诺一个热情好客,竟意外合得来。
也有可能是燕丹驿馆就在不远处,大家都是质子很难不情投意合。
两人刚打完招呼,赵政就表情凝固,呼吸微滞瞪圆了双眼。
太子丹倏然贴过来,微不可察说道:“丹不久将回燕国,王孙要不要跟我一起跑?”
赵政瞳孔微微一震,愣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出使列国的质子好像都有门路让他们顺利逃回国。
不想太子丹竟然如此仗义,不但愿意与他分享,还想带他一起跑路。
要能逃出邯郸,就不需要再熬大半年了,毕竟他把平原君之孙给抡打了,报了凌辱之仇。
谁知道会不会引发后续之变,能提前离开邯郸再好不过。
这哪是燕丹,分明是救难的圣贤。
“太子,苟富贵,终不忘!”
这次你帮了我,就算日后派荆轲来行刺,我也饶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