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终于见到了平原君,只是略微有些失望。
赵胜身着宽松袍服,头戴惠文冠,身材高大,却显得瘦弱,面色黧黑,双眼微微内陷,虽然勉强打起精神,却能看得出病入膏肓。
“人寿几时,逝如朝露,夫何久长?胜如今瘦骨嶙峋不复风采,让王孙见笑了。”
赵胜由数名婢女搀扶而来,然后缓缓坐下,命奴仆点起熏香驱离身体的草药味,以免影响到贵客口鼻,轻轻揖礼温和笑道。
“不想君上卧病竟如此憔悴。”
赵政回礼一揖,仔细打量说道。
此刻的平原君完全看不出赵国贵公子的模样,只散发着灯尽油干的气息,这就是人寿将近么?
“王孙见到胜似乎有些大失所望,这是为何?”赵胜虽然病了,眼神却是很敏锐察觉到秦王孙的表情变化,立即笑问道。
赵政施礼回答道:“天下封君,最出名者莫过于四君,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赵有平原,争相倾诚以待士,养门客数千。”
“政以为能拜见四君之一的平原君,没想仅看到行不胜衣的垂垂暮人,一时略有遗憾还望君上见谅!”
赵政想过平原君赵胜病得很严重,没想到已到了这种地步,恐怕顶多就只能支撑三四个月了。
这时候应该非常忧心赵国的将来罢?
赵胜听见这番话,不由微微一愣。
他仔细上下端详着赵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继续温和说道:“王孙过奖了,胜可不敢比其余两君,至于孟尝君嘛,幸亏此人不是赵国宗室,齐威王有此子孙,可谓国家之不幸。”
“当年齐国横行天下,若不是田文为列国联军带路破齐,齐国怎么会衰落至今?”
“赵国如今远不如齐国,更怕出现田文此人。”
赵政听出了平原君对赵国的忧虑,笑说道:“带他国之军破国者,除了孟尝君外,还有伍子胥伐楚,伍氏父子原为楚国忠良,只因楚王昏庸无道,乱杀无辜,才使伍子胥助吴破楚。”
“若是楚王不昏庸苛刻,而宽厚待人,楚国得众贤才相助,必定能更加强盛,复楚庄王之业,问鼎中原也无不可。”
平原君赵胜一怔,觉得确实有道理,颔首道:“楚王昏庸,不知伍子胥之才,方为楚国招来灾祸。”
没想到赵政却摇头,驳道:“君上此想错了。”
“王孙何解?”赵胜来了精神,好奇问道。
“楚平王之时,楚国早已内忧外患,晋楚仍在持续争夺天下霸主,晋国六卿之争也更严重,为了转移国内世卿矛盾,只能将目光投向楚国。”
“扶持吴国破楚,楚国衰落又使晋国六卿斗得更狠,以至晋国因此而亡。”
“楚平王身为楚王,却没察觉到楚国面临的危机,使楚国陷入了衰落,加上夺太子之妻为妃,又怕太子报复提前杀之,以至牵连到伍奢父子,可见昏者为君,不是一事昏庸,而是事事昏庸。”
“贤才在上则国治,贤才在下则国乱,善任贤者能兴,弃贤专己而衰。”
赵政把楚平王骂的狗血淋头,让平原君赵胜与太子丹听的可惊可愕。
由此可看出秦王孙的心性,不是那种逆来顺受之人,反倒有几分伍子胥的烈丈夫之风。
赵胜也蓦然想起秦王孙拿棋盘抡打他孙儿的事,确实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有恩必偿。
赵胜盯着对方思索了一会儿,笑着岔开话题道:“孟尝君与伍子胥尽已不在,胜更愿意与王孙议当世之事。”
“王孙之名,胜也多有耳闻亦拜读过篇章著作,每次阅览均有所获,不知王孙可有新作?”
秦王孙名声越来越响亮,早已被秦王注意到,待其回到咸阳肯定能成为炙手可热的宗室。
赵胜心底微微叹气,赵国将来的贤才又在何处?
越是看见别国人才辈出,越担忧赵国的处境。
见平原君询问,赵政喊道:“句践把囊袋里的竹简拿出递给侍者。”
在进入邸宅之时,他们身上的佩剑都被侍卫解走,听到几卷竹简是秦王孙给平原君的见礼,在检查里面没有放置利刃后,便连看囊袋还给了鲁句践。
“唯!”
听到王孙忽然喊道,鲁句践回了一句应答,恭敬取出竹简递给侍者。
平原君饶有兴趣问了一声道:“这是王孙招揽的食客吗?”
“何不找些岁数大的,如此年少怕行事不甚稳妥吧?”
赵政笑了笑回答道:“君上揽门客三千,难道还没察觉出,越是年纪大越容易固执己见,以昔年经验自行其是,却不知天下事变更益快,年少反而孺子可教。”
“庶民日复一日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纺麻而衣,倒是可以固守成规,高位之君若是如此,必使得国弱民衰,引得诸侯来攻。”
“犹如晋楚之斗不可用于现今,那时除了楚王称假王外,谁敢越礼称王?”
“今朝不同,不仅诸侯相继称王,世事一变再变,当下更是赵魏楚三国盟约,分裂河山宰割天下,使各国畏惧。”
“可天下从未有久守的盟约,魏楚救赵又夺秦鲁之地,韩国收复上党地区,赵国除了人情空无所获,若盟约有变,赵国何去何从。”
赵政道出了让赵胜忧虑不已的问题。
平原君也顿时陷入沉默。
秦赵两国因上党之地,接连爆发大战,赵国死一堆人让国力变得贫瘠外,就再无收获。
魏楚两国联军击败秦军,也不愿意看到上党归属赵国,又让韩国重新接收了此处。
而赵国辛辛苦苦折腾许久,除了捞到秦国一顿毒打,就什么也没捞着。
作为劝赵王接收韩国上党地区的平原君赵胜,自然也心中悔不当初。
只是这番话,换做游辩之士说出也无妨,秦王孙怎会为赵国考虑。
赵胜内心有一股莫名烦躁,肃然道:“王孙有话尽可明说。”
平原君捏了捏眉头,决定开门见山,他强忍着病痛已经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