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下。
官员们纷纷眉头紧锁,一脸不忍的表情,扭过头去。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的抬起手臂,用长袖遮住了半张脸,一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
“易子而食……谁能想到,这样的场景,居然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说着他还是没能忍住,低头干呕了几声。
天幕上的画面将每一个细节都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出来。
灾民之苦,灾民之难,被平铺直叙毫无遮掩的放在了他们的面前。
其他人的表情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有站在李世民身后更远处,只是大唐普通官吏中的一员,看着画面的目光满是不忍。
“我只在书籍记载上见过何为易子而食,何为民生艰难,可是没想到……当这一幕真正呈现在我的面前时,居然如此的……”令人震撼!
史书上记载的每一个文字都变成了鲜活的画面!
每一个文字背后都记载着大量的人命!
难!
荒年难,灾民难,世道艰难!
官员们纷纷摇头,心生不忍,但他们之中并没有高声说话。
毕竟……赈粮之事,是陛下亲手托付给孟凡的。
他们若是在此时开口,岂不是戳陛下的心?
众人缄口不言。
下方。
百姓中也有不少书生。
他们识文认字,就算唾弃孟凡所做那些之事,他们也做不到和普通的平民布衣一起大声谩骂,最多就是咬文嚼字的斥责上两声。
可是眼前的画面深深的震撼到了他们,粉碎了他们过往的认知。
“原来……那些灾民居然如此艰难吗?那个汉子手中的血肉,怕不是他孩子的血肉吧……何至于此!”有书生痛心疾首道。
他身边的同伴冷笑一声:“不然呢?无米无粮,大人身强体壮或许还能多支撑一段时间,孩子却是最容易夭折的,用孩子的血肉换粮……他们也只是想要活着罢了!”
“百姓无错!他们想活!”
“最应该痛恨的难道不该是贪污赈灾粮之人吗!”
“他怎么忍心贪的下手!”
“他根本没有心!”
和老成油滑的官吏们不同,还没有进入官场的书生们身上带着一股未经世事不畏强权的青涩气息。
一个人开口后,其他的书生也一个接着一个开口了,高昂的声音中满是对孟凡的鄙夷和憎恨。
“他日我若为官,必然引以为戒!”
“不配为人者怎可与我等相论!”
“此人死不足惜!”
“若真有地府阎罗,转世轮回,诸天神佛就应该让他下一世亲身经历这些灾民之苦!叫他用生生世世去偿还!”
……
画面中。
孟凡看着那个妇人许久,他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重新垂眸看向跪在他身前的男人。
“停车。”
开口之际,孟凡声音哽咽沙哑,每一个都像是用力的从胸腔中吐出来一般。
“按照人头数,每个人分半升粮食。”
这是孟凡能够拿出来的极限了。
他还没有到达灾情最为严重之地。
这些粮食不能全部都发下去。
孟凡话音落下,那些瘦弱的只剩下骨头架子的灾民们瞬间爆发出了极大的求生欲,一窝蜂的冲了上来。
有官兵镇压着,这些灾民们并不敢闹起来,他们围在粮车外,伸长了的手,眼神中迸发出对粮食和生存的渴望。
很快,几车的粮食被哄抢一空。
“谢谢大人!”
“谢谢青天大老爷!”
“有粮食了!有粮食了!二丫能活了!”
“大老爷长命百岁!”
抢到粮食的灾民们没有立刻散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跪在地上,向着孟凡磕头,嘴里发出感谢的声音。
灾民们的声音是那么的真诚,他们没有读过书他们不识字,可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饱含对孟凡的感激和祝福。
……
天幕下的百姓们看着这一幕,他们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的遭遇,顿时潸然泪下,泪流满面。
“当年……当年我家老妻就是生生饿死的……她死的时候还在担心大娃和二娃,说着让我们吃她……千万要活下去……可最后二娃还是没能熬过去……”
“贪官不仁!都是假的!要不他欺上瞒下,从中获利,我儿又怎会……”
“为何!老天为何要让我等回想起昔年惨状!狗官就应该去死!五马分尸犹不足惜!”
官吏书生们看到画面中呈现出来的场景,为真实的民生之艰难而共情,对孟凡厌恶至极。
而百姓们看到画面中的场景,则是瞬间共情,立刻就回想起了三年前亲身经历的那些过往。
有即将饿死的恐惧,有失去亲人血脉的悲痛,有看到赈灾粮的惊喜,更有亲眼面对被贪污后发放下来的食物的愤怒。
不理解!
不接受!
不原谅!
百姓们大声叫嚣着,用尽全身力气发泄着心底的怒火。
死!
他们只想亲眼看到狗官去死!
为他们死去的亲人偿命!
“若不是陛下旨意已下,我恨不得很亲自把他千刀万剐!”
“他一条命怎么抵的了我死去的爹娘!”
跪在刑场上的孟凡听着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仿佛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是闭着眼睛,静静的承受着这一切。
死吧死吧……早点让他去死吧……不然真的要赶不上投胎了……
……
夏末的夜晚,月明星稀。
因为白日里分发粮食的举动,运送粮食前往关中的队伍暂且停在了此处,大军安营扎寨,士兵们驻守着余下的赈灾粮。
估摸着时间,已经是二更天了。
今日勉强吃上一口五谷的灾民们早早的就睡下了,说不好他们是为了节省体力,还是直接饿晕了过去。
孟凡手里提着一盏六角竹扎灯笼从大帐中走出,他路过那些已经睡着的灾民们,脚步轻缓,像是不想打扰他们的梦境。
一个两个三个……孟凡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数着这些灾民的数量。
足足有近五千人!
可他驶出长安城才不到两日。
孟凡的脚步没有停下,他来到了粮车前。
提着灯笼一辆一辆的粮车数过去,孟凡苍白的指尖划过装着粮食的麻袋,他嘴唇喃喃的蠕动着。
“短短两日……距离真正的灾区和三省之地还有数日之久的距离,从长安城带出来的粮食便已经耗费了半成之多……”
“明日我若是启程继续前行,这五千灾民能活下去吗?”
孟凡的声音微不可闻,低沉到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可夜色安静,他的自言自语又是那么的清晰。
孟凡的自问自答不需要其他人来回答,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不能。”
“只要我一走,聚集在长安城外围的这些百姓必死无疑。”
“可我若是不走……”说着孟凡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的眼眶红透了。
此地聚有灾民五千之数。
然三省之地和关中,有灾民五万,五十万,五百万!
为了这五千人放弃真正的灾区之民?
又或者头也不回的离开,任由这五千人自生自灭?
无论是哪种选择,对孟凡来说都是那般的难以抉择。
他的眼睫疯狂颤抖,内心天人交战,选或不选,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会有百姓灾民惨死。
郁结之下。
终日未眠身体日渐瘦弱不堪的孟凡还是没能扛的住来自内心的煎熬责问,悲痛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怎么办?”
“我究竟该怎么办?”
嗓音糟咂,面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一抹鲜血,孟凡身躯微微颤抖,踉跄了两步,他抬起瘦弱的手臂扶着一旁的粮车,这才没有倒下去。
但孟凡还在一声声的质问着自己。
又像是在质问着苍天。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五千人的命是命。
五百万人的命也是命。
他要如何……才能做出那个最正确的选择?
一滴清泪从孟凡的眼眶中落下,砸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
天幕之下。
愤怒的百姓。
愤青的书生。
唏嘘的官吏……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太真实了。
画面中孟凡传达出来的情绪太真实了。
那股绝望的情绪,平等的传达给了每一个人。
无力,绝望,痛恨,难以抉择……就算他们已经知道孟凡是个贪官,罔顾百姓性命之人,但是在看到那一滴眼泪落下之时,他们不由得也眼眶发酸。
“……我突然有点共情……”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都低沉的嘟囔之声。
说话之人说到一半,想起了孟凡做的那些事情又猛地闭上了嘴巴。
刑场之外再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句话落尽了无数人的人中,心中。
亲身经历了三年前灾情的百姓们心头上涌动的愤怒,也像是冰雪一样,突然之间消融干净。
不恨……他们依旧是恨的,只是在愤恨和憎恶的情绪之外,他们在看向孟凡的时候,心中又多了几分复杂和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口鲜血那滴泪,让百姓们看到了一丝真情……
长孙无忌、房玄龄、李靖、杜如晦等人更是长吁短叹,嘴巴张张合合,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画面中三年前的孟凡面对五千和五百万的灾民,难以抉择。
五千,五百万,只听数字好似是一个非常容易做出的抉择。
然而当灾民们活生生的惨状被呈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个所谓“容易”的选择,就变得那般沉重起来。
孟凡对自身的质问,在这一刻变成了对他们的质问。
将画面中的孟凡换成他们,他们又该怎么选?
他们不知道。
而内心最为挣扎的人,当属李世民。
三年前的孟凡原来如此艰难吗……李世民双目直勾勾的盯着天幕上的画面,心中满是对自己的谴责。
当是自己实在是太忧心百姓了。
也是太信任孟凡了。
才会做出将所有重担都交到了孟凡身上这种事情。
如果自己当是有多想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李世民反复在内心拷问自己。
随即,李世民眉头微微皱起。
“不对啊……这不对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李世民。
李世民还在喃喃说着:“孟凡为百姓之性命殚精竭虑到吐血境地,那他为何会走到贪墨赈灾粮食这一步呢?”
“朕想不通啊!”
闻言官员百姓众人颔首。
是啊。
他们也想不通啊!
一时间。
所有人都看向天幕画面。
他们想要从中找到孟凡从一个忧心百姓的好官,变成一个丧尽天良贪官的缘由!
这个疑问弥漫在天幕之下每个人的心中。
他们的目光都牢牢的注视着画面,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和线索。
画面中。
在一声声的对自己的质问之下,心力交瘁又吐血了的孟凡就这样两眼一黑,身体瘫软重重的砸在地面上,整个人晕了过去。
等到他在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孟凡睁开眼睛,最先感受到的就是身下垫着的干草。
对身处高位出身世家睡惯了绫罗绸缎之人而言,这样的床榻简陋到不可思议,哪怕没有选择他们也不会躺在这种让他们浑身刺挠的床榻上。
虽柔软,但刺人。
可在灾区,这样的床榻,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珍贵之物了。
床榻上垫着的干草,一小部分是运押粮食的兵士寻来的,更多的是此地的灾民送上,代表着他们对孟凡的尊敬和感激。
睡了两天的孟凡对此并不知情。
不过他醒来后并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对这样简陋床榻的嫌弃,脸色淡然,快速的接受了这一切。
“大人,喝点粥吧。”
护卫注意到孟凡苏醒,没一会儿就给他端上一碗熬的浓浓的米粥。
孟凡接过来之后一口没喝就放在了一旁。
不是嫌弃,也不是不想喝。
只是……一想到灾民的情况,那夜对自己的质问就浮上心头,孟凡下意识的又想呕吐,再也吃不进去一粒米,他早已饿过头,只有胃部一阵一阵的抽搐着,提醒着他需要进食了。
“我昏睡了两天,现下还剩多少粮食。”孟凡无视了身体上的提醒,他抬头看向护卫,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关心粮食。
两天……能够出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按照大人之前吩咐的,每个人半升米,每日一顿,从长安城中带出来的赈灾粮还剩下五万五千石余少许。”
护卫低头回到,紧接着护卫又说起了另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