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第一,等我爸下班回来,我们得一起把事情彻底说开。”
“第二,”
李木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团毛线:
“家里……可能需要装一部电话分机,到我屋里。”
“以后和深圳、和燕京的联系会很多。”
“第三,妈,你得帮我看着点我爸。”
“看着你爸?”
赵菊茫然。
“嗯,”
李木眼神沉静:
“我爸那人,您知道,轴,认死理。”
“他现在被深圳的厂子吓着了,心里别扭着。”
“我怕他钻牛角尖,又怕他……太较真,把那边合作的人得罪光了。”
“家里,得您稳住。”
赵菊似懂非懂,但“稳住家里”这个任务,似乎落在了她熟悉的领域。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慌乱稍稍褪去一些,一种惯常的、操心家庭的韧性慢慢回到了她的眼神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钥匙串哗啦作响的声音。
李建国回来了。
赵菊身体一僵,猛地看向门口,又看向儿子,眼神里瞬间又充满了紧张和一种“兴师问罪”的冲动。
李木对母亲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
门锁转动,吱呀一声,李建国推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厂里特有的金属和机油味,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眉头习惯性地锁着,似乎还沉浸在车间里某个技术难题或者白天被深圳见闻冲击的余波里。
他一抬头,就看到妻子和儿子都站在客厅中间,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妻子眼圈似乎还有点红。
“怎么了?”
李建国放下工具包,声音沙哑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赵菊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看向儿子。
李木深吸一口气,迎上父亲的目光。
“爸,顾清来电话了。”
“第一批五千件货,质检合格。”
“刘总的首批货款,已经到账了。”
“催我们三天内发货。”
李木把最关键的信息,再次清晰地、平静地复述了一遍。
李建国正准备脱外套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脱外套的动作僵在半空,那件沾着油污的工装一只袖子还挂在胳膊上。
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几个简单的句子组成的消息砸懵了。
老李脸上的疲惫和惯常的锁眉都凝固了,变成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
“啥……啥到了?”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生锈的轴承相互摩擦。
“货款。刘枪东打过来的第一笔钱。”
“货,五千件,合格了,要发了。”
李木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骤然死寂的客厅里。
赵菊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丈夫,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像是在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狂风暴雨。
李建国僵持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把那只胳膊从外套袖子里褪了出来。
他把工团成一团,没有像往常一样扔在门口的凳子上,而是无意识地、紧紧地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油污浸染了布料。
抬起眼,目光越过李木,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的某一点。
脸上那种呆滞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翻腾的情绪——
有听到“钱到账”时本能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松懈。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事实再次狠狠撞击后的无措,和一种……被强行拖拽着、离他熟悉安稳的世界越来越远的恐慌。
“哦……”
李建国终于发出一个音节,短促,沙哑,没有任何意义。
他攥着那团脏工装,视线慢慢挪动,扫过妻子紧张得发白的脸,最后落到儿子那张过分平静、甚至带着点压迫感的年轻面孔上。
“三天……发货?”
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个词,老李眉头又习惯性地拧紧。
但这次锁住的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沉重的忧虑:
“怎么发?发哪儿?铁路还是汽运?”
“包装结实吗?路上磕了碰了算谁的?”
“燕京那边谁接货?验货标准又是什么?”
“合同……合同上这些条款怎么写的?”
一连串的问题,急促,干巴,却全砸在最实际、最琐碎、最让他这种老工人放心不下的细节上。
他没有问赚了多少钱,没有欣喜,只有一种如临大敌般的、对流程和风险的焦虑。
仿佛那五千件货不是财富,而是五千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管。
李木心里叹了口气,父亲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爸,这些细节顾清姐那边会安排,走铁路快运,包装和保险都谈好了。”
“燕京那边刘总有仓库和人手接货验货。”
“合同复印件在我这儿,您要不放心,晚上我们再一起看看。”
李木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可靠。
“看看?现在才看?!”
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轻视和蒙蔽的愤怒,那团工装被他攥得更紧:
“当初签的时候我就说有些条款得琢磨琢磨!”
“你们一个个都说没问题没问题!”
“现在货要上路了,钱也打过来了,才让我看?!”
“万一里面有个坑,到时候找谁去?!啊?!”
他的怒火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冲着李木,也冲着那个不在场的、精明的顾清:
“还有那个刘总!”
“钱打过来就催命一样要发货!”
“他是痛快了,我们这边呢?东西好不好卖还不知道,他就这么笃定?”
“别是有什么猫腻!”
“哎呀你个死老头子!”
赵菊忍不住了,刚才的恐慌被丈夫这不通情理的指责瞬间点燃,转化成了护犊子的怒火:
“钱都到手了你还疑神疑鬼!”
“小木好不容易搞出点名堂,你不说帮衬着,净在这儿泼冷水!”
“哪来的那么多坑?就你精?人家大老板都是傻子?!”
“你懂个屁!”
李建国猛地扭头吼了回去,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那是做生意!白纸黑字!”
“一步踩空就能摔死!你以为是你去菜市场买棵白菜呢?!”
“你吼什么吼!……”
眼看父母又要吵起来,李木猛地提高了音量,打断了他们:
“别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