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并不急,一圈人都在扒堆翻找,他只是低头走走停停,不声不响地绕着那堆建筑废料看了一圈。
他翻出一张泛黄的老账页,墨色几乎褪尽,但抬头栏写着“民国二十三年,苏州徐家记绸缎行进货总账”。
他看了一眼便收了——就像他之前说的,这类账单没人稀罕,可对他来说,是他自己修旧账册封皮、对残纸水印的极好参照。
再往旁边一堆锈铜件里,他挑出一枚不起眼的铜饰扣环,拇指大小,边沿一圈“广兴利”浮雕,锈蚀严重却轮廓清晰。
他敲了敲,声音微哑,但铜质沉实,是老手工铸的,能配锁具,也能补中段铜器。
一只裂口的玻璃眼药瓶,从地缝里被他抽了出来。瓶身带灰蓝调,螺口残存,底部竟还有刻字“吴淞厂制”。他转了转,在手里掂了两下,随后收入布包。
他甚至还从一堆发霉乱纸里抽出一封字迹尚可辨的“民四家书”,用的是老宣纸,墨笔写得规矩,出自江南地区。
他看了两眼,指腹轻轻一压纸边,纸张尚硬,说明没被水气彻底渗透——还能抢救。
陆见深在旁边则是已经看得出神了,都快忘了自己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几分钟后,陆见深看到那人又从废堆底抽出一枚小铜钮,锈斑极深,形制似锁又非锁。
沈砚舟捏着看了几秒,拿起干刷轻轻扫了一圈,然后张口报价:“这个,三块。”
旁边那摊主听到问价,本想张嘴狮子大开口,但看了看沈砚舟和他手上的东西,咧了咧嘴,直接答应了。
陆见深在旁轻声道:“这玩意儿你看出什么了?”
沈砚舟回头:“锁钮,是仿五福形,但边缘纹饰是倒挂的。仿旧不精,但要说是民国仿,时间倒可能是真的。”
“上头刻了‘顺昌记’,是民初一类制锁商行,只卖一代。东西不稀奇,但这类厂货保存完整的……已经不多了。”
“这个不好修了。收回去,是为了后面有一把锁残件可以对口。”
这一番话说得不快不慢,没有丝毫炫耀吹嘘的成分,却每一字都落在点上。
这个年轻人,跟他想的一样。
不是误打误撞,更不是捡便宜心态。
他知道自己在收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收,甚至在为未来可能出现的修复对象预先配料。
这种思维方式,不是入行几年能学会的,而是师傅带、手上干过、脑里琢磨透了的老手,才会这样。
陆见深觉得这小家伙怕不是老妖怪成精了,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懂得这么多?
好在这个年代还不流行穿越小说,陆见深没有想得太歪。
他顿了顿,问沈砚舟:“你是哪家铺子的?”
“文锦街,余砚堂。”沈砚舟老实回答。
陆见深怔了怔,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最终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道:“我姓陆,有空去文锦街,我请你喝茶。”
沈点了点头,没多问,只笑道:“有茶喝,好啊。”
两人互换联系方式后,沈照旧把那只铜钮收好,继续翻货。
而陆见深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载着布包和瓷片的老凤凰车离开,心中慢慢浮出一句他早年听过老师说的的话:
“做咱们这行,不靠吹牛不靠嘴,靠的是肚子里有没有真东西,手里头有没有真本事。”
而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余砚堂”,怕是要重开了。
至于沈砚舟,在和陆见深短短几句对话中,他自然也看出了对方也是懂行的行内人——
既然如此,给自己打个小广告,又何乐而不为呢?
而没人注意,沈砚舟将那一堆“旁人连看都不看”的小物包好,转身骑上他的旧凤凰,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回头。
“诶,陆老师,刚跟那毛头小子说什么呢?他捡的那些破烂真有说法?”
陆见深闻言回头,看到原来是另一个熟识的收货人在叫他。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那人,是余砚堂的小老板……这堂口,怕是真会做出些名堂来。”
“余砚堂?没听说过啊……”
而陆见深回望看着那一抹灰影消失在巷口,只在想——
这小老板,是真有点东西。
……
沈砚舟这一整天,跑了三个点:工地、废品收购站、城外一个老镇拆迁点。
回铺子时,帆布袋鼓鼓,里头是:
五只残破小瓷器:三民国、一清早,一元青花碎盏;
两面老铜牌,一件可辨字号,另一为残铭;
一枚掉漆铜锁“德昌号”;
三只民国时期玻璃眼药瓶;
“顺昌记”出的民国制挂锁小部件一枚、铜钮一枚;
一截断柄的“石泉”毛笔;
三个老木镜框(掉漆但雕花完整);
还能抢救的“民四家书”;
一张带“民国13年”字样的学生奖状,纸脆但字体秀雅;
还有一沓老票证、邮折、信封,装在一个油腻布包里。
他拿出来,分门别类整理。
——这不是“国宝”,但在零零年的古玩市场上,这叫“组合型盈利”。
当晚,他点着台灯,将脱釉碎盏拿出来,用打磨机轻抛,再用哑光清漆与旧木盖拼成“标本盏”,配一纸小标签写上:
“民间出土标本·元代青花风格·作研学工具之用。”
再将老镜框擦净,内衬黄绸,从民国奖状上截下一部分带字残页,“配框售卖”成“文艺挂件”,另搭信封一沓,写个标签:
“民初文书组合·老物件搭配·文艺爱好者佳用。”
他甚至将三个小青花碟拼成“满套”,配一张泛黄报纸底托:
“家藏成组器·老碟旧味·不可多得。”
所有“商品”旁都放上他手写的小卡片,写清来历、制作过程与“真实年代物件”说明。
这一轮整理后,他在小摊夜市挂出摊位,摊头挂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标语:
【修旧如旧·拼碎为整·民间物件·平价可谈】
不过短短一晚时间,他就卖出了:
一件镜框挂件,卖给一对年轻情侣当“怀旧装饰”;
一个“研学碎盏标本”,被一个老师模样的客人买去说是要去做课件;
三个信封搭奖状的“文艺组合件”,被一个复古拍照店老板收走;
他掏了那么多东西花了不到200元,而光是一晚上,去掉那几件成本就总共净赚:246元。
不能说多,但稳。
而第二日回到铺子时,沈砚舟用这些钱还顺带去买了样东西:
一套软毛精刷两只,毛质可控,一共花了40元。
还剩下的钱,他扔进工具抽屉上锁,心里就是两字:
“本钱。”
他低声一笑——
“咱们余砚堂的本,不是天上掉的,是从破铜烂铁里捡的。”
沈砚舟在铺里一边等客人,一边把新收那只残碎铜牌轻轻拂净,上头的“辛酉”字一闪一灭。
那是1901年。
距今,整整一百年。
他望着铜牌发呆,忽然喃喃道:
“这一百年,多少器毁于火,多少人忘于尘。”
“但也许,它们还在等,等一个能把它们——重新修好的人。”
沈砚舟还在出神,旁边那老旧诺基亚手机突然“滴滴滴”一阵狂响——
来电显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