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分钟后,他留意到一件事。
那年轻人没有像别人一样扒着瞎翻,只伸手捡了一只碗片,然后拿出布包,神色极为认真。
陆见深眉头微蹙,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是个断口、釉面带青斑的旧瓷残碗,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年头捡这玩意儿的,多半想碰个运气当老瓷捡漏。
但他接下来看到沈砚舟做了一个细节动作:
——那人拿出小秤,称重;
——又拿出圆镜,从器足内角仔细观察,看是否能看到釉下釉色翻转层。
陆见深心头一动。
这真不是他见过的一般仿古爱好者的动作,这算得上是“专业人士”的手法。
而陆见深还没移开视线,那年轻人又做了第二个让他意外的动作:
他不是翻完就买,而是俯下身,把碗片搁在地上,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器足。声音闷,不清亮,说明胎骨含水或杂质多,不能久存。他便摇了摇头,将那碗又放了回去。
“不是随手捡来的东西都值得收。”
这小年轻的还真懂行。
这是陆见深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就看到那人往废堆另一侧走去,翻出了一只早期的玻璃瓶身,瓶底一圈“药用”字样已被磨花,瓶壁带翠绿调光泽,形制微弯,像是民国医院专供的冷灯瓶。
只见沈砚舟拿在手中对着阳光打了打,试光看折色,又反复掂量了两下瓶底厚度——这是在“校准形制”——但他手头并没有拿着文献标准资料,而是凭着记忆和经验作对比。
这回,陆见深也是看懂了。
他眼神沉下来,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沈砚舟那张看起来文气过头的脸:年轻、寡言、眼神淡,年轻的像刚出校门的学生,又像从旧档案馆走出来的老匠人。
他忽然有些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出自哪门哪户?
而周围几个混杂在地摊边的收货人、商贩,见沈砚舟在那堆砖瓦玻璃里蹲了这么久,还看得如此认真,心里都浮出同一个念头——
“哪来的小子,没看见这摊子都是烂货?”
有个中年收货人眼角瞟着,心里冷笑:挑这么细,指不定就是想玩“老物件风格”,花几块钱捡些个好看的造型当摆设。
也有摊主瞥了一眼,压根没把他当正经买家看,只觉得这人穿成这样,手上就个破布袋子,一看就是脑子里古玩多、兜里钱不多的那种。
沈砚舟低头看完那只瓶子,又没多耽搁,把它包进布袋,便转向那堆散乱的木盒与旧纸堆。
他动作不快,像是在随意翻拣,可每一次停下,落指的位置却都不是最显眼的那几样,而是那些被别人扫过、嫌弃、忽略的。
一枚掉漆铜锁,他看了眼背面压字“德昌号”,捻一捻份量,便收下。
一截断柄的毛笔,他在笔杆尾部找出一枚朱印——是个“石泉”私章——随手拿进袋中。
一份发黄的账本,年代不算久远,但翻到后几页,露出一张“老凤祥银楼当票”,他便小心地合上,拿了起来。
他翻得像个收废纸的,又像个淘玻璃瓶的,手里全是旁人眼里的边角料。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摊贩互相使了个眼色——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这年轻人懂个屁啊,就来收点老家伙丢出来的玩意儿糊弄门面。”
有个个子矮些的,还往他袋子里那叠票据瞥了一眼,心里咂摸着:“啧,这种成色的票证……我摊上五块钱都没人要。”
沈没理会这些目光,只是挑得更仔细。他把几件物件装好后,坐到一边的矮凳上,像在记录,又像在整理思路。
他不是随便捡,是分门别类地拣。
铜饰归一堆,小票据另分一格,墨锭与信封归在一起,甚至每一类上都系着用过的线绳作标记。
陆见深不知不觉走近几步,视线落在那一叠被折起边角的账本上——封皮有“苏州广通票号”印字,是战前典当行账册。
“……这东西你收来干什么?”陆终究没忍住,出声问了一句。
沈抬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藏着掖着:“账本用纸好,压得住墨。可做裱纸,也可临拓残字。”
“至于这些票证……”他拍了拍布包,“有人喜欢‘真旧感’挂墙,有人做影棚布景,还有人拿来做文创再印……收着,总归有路子。”
陆见深看着他那副认真的神情,忽然心里一震。
——这可还不是一般的捡便宜,这是布局。
别人来地摊淘单件“值钱货”,他来淘“组合利润”。
别人捡宝,他收原料。
别人赌真假,他赌渠道和需求。
这一套做法,在这个时代,别说普通收藏爱好者,哪怕是做中档文化市场的从业者,也未必有人想得这么透。
而这人还年纪轻轻。
他本来只当这是个从书堆里背几句“康熙青花”、“乾隆粉彩”就敢来这收获的半瓶水,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这年轻人怕是……真的懂。
而且,懂得比那些人想象的多得多。
他忍不住又看了沈一眼,见他正把那根断笔柄小心插入纸筒——那根断笔看似无用,可朱印处印着“郁文”二字——那是民国苏州小作坊“郁文氏墨庄”的旧字号,而这年头,还有谁记得?
陆见深忽然有些出神,喉咙微动。
另一边的沈砚舟,也很快就锁定了新的目标。
——一只铜饰旧挂扣,表面锈蚀成青灰色,但他从翻扣下缘那一道几不可见的凹槽判断:这不是大路货,而是“顺昌记”出的民国制挂锁小部件,当年用于嫁妆箱、书箱、账柜,专刻厂牌。
这种东西没几人收,可他知道,是铜器修补中最难“配对”的一类,能收一件就能补三件。
他蹲下身,吹了吹锈面,低声道:“这个多少钱?”
摊主瞥了一眼:“全绿了的铜疙瘩?五块拿去。”
沈砚舟点头,掏了五块钱,不讲价,也不废话,拿布包好,收入囊中。
陆见深看得更是动容。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刚进行里的那年,在镇馆老专家门下做记录工,一个月工资四十块,天天写档案,连铜器都不让碰,直到一年后,才被允许跟修复组旁听。
那时候他见过老师用一整张卷图比一枚铜环的花纹,只为找“能配”的一件小物。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一眼就挑到了能用的那件。
若是没看到这年轻人之前的举动,没有和他的对话,陆见深可能会觉得他就是捡漏运气好,但现在,陆见深只觉得——
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在“找好货”,还是在“配工具”。是在做下一步的修复准备。
有些东西配好了,修完整了,那价钱翻个几十倍也不少。
而只有真正“常年修物”的人,才会知道这些边角旧物的真正用途。
陆见深默默摇了摇头,这小家伙甚至不只是来淘便宜的——他还是来配料的。
他不禁继续在背后悄悄盯着沈砚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在这一大堆破烂里,还能捡到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