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前,天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邻居家挂起了传统节日氛围的灯笼,风吹动桂花树,香气淡淡飘进窗来。
厨房里砂锅咕嘟嘟地响,母亲在餐桌旁,一边剥蒜,一边朝客厅喊:
“来,砚舟啊,说说,你那店里现在……一个月挣得到房租吗?”
沈砚舟坐在沙发上手里剥着核桃,思考怎么回复。
然而母亲也不真等答案,立马接着道:
“你爸上次还说呢,让你考虑考个编制,博物馆里也招人——虽说现在竞争激烈,可你好歹也算是学这方面的,有点优势,要是真能进去,那多稳当。”
“啊……博物馆是不错,不过现在店里还好,收入其实也还算稳定。”沈砚舟语气平稳。
“你别是不好意思说实话吧?”厨房里,她把蒜剥进小碟,又摇头,“你小时候那性子就别扭,打死也不说难。第一个月就亏那么多钱,还不是咬着牙不告诉我们。”
他回忆了一下这个余砚堂最初被“自己”接手时的模样,没答,笑了笑。
这时候父亲也从书房里出来了:“你妈天天念叨你。你倒是混得不错啊,一走几个月不回来,也不愿意多说几句话。”
“我不是给家里打了电话嘛,我还给家里寄了明信片。”
“那信寄得倒是挺准时,就是从来不提店里到底赚不赚钱。”父亲把东西放下,坐在对面的旧竹沙发上,“砚舟,你别觉得我说话不中听啊,你那远房叔叔当年也是搞古董的,到头来把半条命都赔里头。你还跟他学?”
母亲在一边接口道:“你爸不是反对你做这个,就是觉得你……怎么说呢,你不是那种会做生意的人,读书人性子太实。”
“要是我们老两口不帮你交房租,你那小店撑得下来?”
沈砚舟把剥好的核桃放进碗里,端起来放到餐桌上。
“嗯,现在还凑合。”他说,“能自己撑。”
“唉……好吧。”母亲叹气,“年轻人不肯服老,说多了你也嫌我们烦。”
父亲“嗯”了一声,语重心长:“等哪天你实在撑不下去了,也别死扛,跟我们说。人活一世,最怕认死理。你这半年……说实话,我们也担心。”
沈砚舟回到沙发边,坐下,端着茶杯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家人说这话不是恶意,他们只是不了解现在的他到底在做什么。
在他们眼里,他还是那个大学冷门专业毕业后接管了个“冷门破店”的儿子,做的是灰扑扑的“旧货买卖”,活得小心翼翼,一问就说“还好”,实际怕不是亏得厉害。
他们不知道沈砚舟修复过实打实的明清瓷器,曾在下暴雨的时候爬上佛塔抢修,也不知道文保局要请他去开会讨论观音像修复方案,更不知道连文物系统的老专家都愿意给他名片。
沈砚舟喝了口温茶,望着窗外那轮还差一点圆满的月亮,组织了片刻的语言,才开口说:
“您二位别担心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我做这个,不图挣大钱,就是喜欢……”
“啊?啥?你说你没挣大钱?果然是赔的吧?”母亲手上还剥着蒜,旁边电视机开着放节目,根本没听清,自己先断了案子似的摇头叹气。
“妈,我是说不图挣大钱,但也不至于赔钱——”
“哦,所以你意思是店里还能勉强维持,对吧?说白了,就是没赚什么。”
“不是,妈,我是说,我现在……”
“行了行了,我心里有数,你这孩子嘴硬,不肯认输。”她蹙起了眉头,一脸很了解的模样,一脸恨铁不成钢打断了。
沈砚舟扶额,端着茶缓了缓,说得比刚才更认真了一点:“其实,真不是完全没出路……我前阵子帮人修过几件像样的东西,有时候,还会有人找上门来谈合作。”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摆手:“嗐,不就是帮人补个罐子,谈什么合作不合作’的,你要是真有大本事,早上那电视了。”
而父亲在一边,也自认为是看出了儿子被拆穿的局促,替沈砚舟打了个圆场:“得了,别逼问了。他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问这些干嘛。再说了,年轻人嘛,总得自己闯一闯。”
“闯是闯,可你不担心啊?”母亲不依不饶。
父亲摆摆手:“担心也没用,他说能行就行。就算真不行,也还有咱在后头撑着,不差这一时。”
“……”
沈砚舟看着眼前两位你一句我一句,无奈又好笑。
他没打算瞒着,可在眼前二位眼里,却像是打肿脸充了个胖子。
最终,母亲也只是哼了一声,对着沈砚舟说:
“行吧,反正日子你自己过得下去就成。别到时候真揭不开锅,我们两口子还得给你送米送油。”
算了。
沈砚舟心中暗叹了口气,埋头咬了口橘子,心里想着:没必要,等哪天真正撑出了点声响,他们自己就会知道。
只有在沙发最旁边写写画画,实际上正竖着耳朵偷听的沈意芝抬起了眼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眼里流露出些许狡黠。
沈砚舟慢吞吞往房间走。
“哥,你刚刚没少被他俩念叨吧?”一只小手没轻没重落在沈砚舟肩头。
沈砚舟回头,就看见妹妹眉飞色舞:
“其实呢,还得谢谢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算是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了!今天我没写卷子,他们都不管我了。”
“……那你这么说,是想我来管管你写卷子?”沈砚舟慢悠悠地说。
“啥?嗯,并没有,哥哥的错觉!”
她咬着一瓣橘子,又含含糊糊地笑:“不过嘛,爸跟妈就这样,你别理他们。我之前想学画画,他们也说我没有天赋,画得不好,现在呢?
“说起这个,哥,还记得吗?我那会儿上小学,被同桌笑画不好画,有一次,你回家帮我画了一幅,第二天我拿去交作业,老师还表扬了半天。那个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什么都能做好。
“怎么样,老哥,我这么信任你,感动不?”
沈砚舟失笑,正要开口,沈意芝眨眨眼:
“不过你那个店生意要真挺好,下次记得请我吃点心,哦,对了,看在我这么信任你的份上,可以帮我做一些画室的作业吗……”
“?”
……
第二天,天刚亮不久,屋里已传出细碎的锅勺碰撞声。
厨房里,母亲正剥藕片,锅中炖着肉圆汤。阳台门半掩,父亲蹲在一只老掉牙的收音机前,拧了几圈旋钮才传出沙沙声,最后卡在交通台,主持人在报长假返程高峰。
小妹沈意芝坐在客厅地板上,头发散乱似乎也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抱着抹布刷老电视柜,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今天难得所有人都在家,又逢假期节前,母亲便提议来个大扫除。
于是家中父母兄妹四人便是起了个大早,准备着好好给家中翻新一番。
沈砚舟此时也完成洗漱,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拿出一个白信封。
“爸。”他唤了一声。
父亲头也没抬:“嗯?”
沈砚舟把信封递过去:“这个给你。”
“啥?”父亲接过,顺手拆开,里面厚厚一叠百元大钞,纸边还带着点新钞的涩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