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谢我干什么?”陆见深笑,“我们得谢你才对。前阵子我也跟着跑了两次省里专题会,会上也提到过,咱们以后要多吸收社会上的能人帮忙。光靠编制里那点人,忙不过来。你就是个多好的例子——年纪轻轻,有眼力,有手艺……”
“咚咚——”
他话音还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
“进。”陆见深对沈砚舟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喊道。
门推开,是周之澜,穿着日常的白衬衣和灰长裙,抱着一摞卷宗。
一进屋,她一眼就看到了沈砚舟,眼睛一亮:“哎,沈老师,你总算来了。”
“你今天不是跑外勤吗?”陆见深挑眉。
“跑完了,我回来送材料的。”周之澜边说边把卷宗放到桌上,“这不正好碰上了,郑老师说你俩在会议室。”
她笑着转向沈砚舟:“沈老师,好久不见,我也是想来和你打个招呼。上次见你还在现场,大伙儿都灰头土脸的,这回总算坐办公室里了。”
说完,她又冲着陆见深:“话说陆老师,您之前不是交代过,要给沈老师把那几个材料补个签名吗?您今天让沈老师签了吗?”
陆见深一拍脑门:“哎,对对,我差点忘了,待会儿你帮我拿过来一下。”
周之澜点头:“还有西北的事情。”
陆见深摆摆手:“这我正准备和小沈说——”
“嗯,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把头转向沈砚舟,“这次我去西北,勘的是几处壁画和遗址群。问题不少,队里人手也不够。明年很可能要从市里抽调人过去,你要是愿意,我会把你推荐进去。规模不小,能见世面。”
“我?”沈砚舟眉头一挑。
“对,你。”陆见深见状笑道,“别急,不是让你立刻拍板,我也说要到明年去了。那边现在主要是壁画遗址勘查,风化得厉害,得先做采样和记录。之后局里打算抽调人过去,时间不会太长,先跟着跑一阵子。要真展开,也是分批轮换。”
沈砚舟“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沿口。
壁画……他脑子里闪过几张模糊的图景,前世看过书本上的彩色影像,和后来亲眼所见的断片、乃至于亲手触摸过的风化残壁,全都一瞬间浮现。
尘土味、那种被风蚀的粗糙触感,也仿佛隔着岁月扑面而来。
他抬眼,收敛心神,语气平和:“能去见识当然是好事。只是我资历浅,到时候还得多跟着各位老师学。”
陆见深哈哈一笑:“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到时候我把你名字写上去,具体再看局里安排。话又说回来,关于备案的事情,刚还没说完,被小周打断了——”
陆见深“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沈砚舟看向对方,眼神中带着疑惑,就听对方继续道:
“博物馆那边的系统,现在缺木构修复方向的人,你做过木结构抢修,又有那么多民间的实操经验,没人比你更熟。你之前也问我能不能参与这个宋代观音像的修复,现在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但你要是上方案,就不能自己一个人干了。项目立项之后,要配合我们做材料留档、阶段备案,还得签保密协议这些。”
“也就是说,要入档了?”
“嗯。”陆见深看了他一眼,“当然暂时还是民间身份备案,但你一旦拿下这个项目,等同于手上第一件正式完整‘公开修复纪录’。这样下去再做几年,你就可以进系统,或者和公司或者藏馆合作——比如,咱们市博物馆。”
“嗯。”沈砚舟单字应了一句,先低头喝了口茶,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帧回忆,包括自己在“余砚堂”一觉醒来成为那亏本小老板之前,最后手头正在给南博修的唐代鎏金坐佛。
茶水清苦,但入口干净。
而拿着资料回到会议室的周之澜却是误会了,不确定道:“沈老师,你是不是还是想自己干?”
“当然不是,”沈砚舟笑道,“我只是没想到,前些日子我的堂口还在亏本,今天竟然就能和你们一起合作了。”
陆见深不由笑出声:“你要是早几年进来,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我们系统里骨干了。”
“晚点也不怕,”周之澜说,“有这手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被埋没。”
沈砚舟伸手接过桌上那份空白的“民间文保参与修复建议书”模板。
他把纸摊开,拿起笔,在第一页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
不像早先几小时的博物馆仪式,没有闪耀的聚光灯,但这签名却像一记闷声的锤子——
真材实料落进了更大的系统之中。
文保局的事告一段落,木雕观音像也终于在登记之后等待进一步修缮安排。
沈砚舟下午在陆见深的办公室喝完了热茶,以急着回店里收拾行李为由,推辞了陆见深“一起吃晚饭”的盛情邀请,又承诺了中秋回来一定好好一起聚一次,这才被放出了文物局的大门。
他出门,站在文物局门口的台阶上望望天,天高云淡。想了想,沈砚舟没有打车,只是徒步往回走,一边,他给王老板拨了个电话。
“你中秋节怎么安排,还在这边吗?”
电话那头吆喝声一片,背景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还有一只猫在叫。王老板接起:“我在我在,你要回家啦?”
“嗯,中秋快到了。”沈砚舟说,“这几天店不开,我怕有人急事来找,就托你帮着看一眼。”
“诶,那没问题。”王老板大方得很,“还有你那几块新收的小器我都瞧见了,不会乱动,放心,谁要是来问你,就说你节后就回来继续开门。什么时候回来?”
“中秋之后吧,大概十月初。”
“行,你放心回去,店我给你顾得利利整整。”王老板顿了顿,“回去吃月饼啊,羡慕你家还有人等着你。像我这年纪,还不是蹲店里等顾客。”
沈砚舟笑了一声:“你也可以回去啊。”
“回哪儿啊?”王老板挠头,“我老家都拆迁了,而且回去也远,没必要。不像你,家就在旁边。”
他语气轻松,沈砚舟却听得有些怅然。
“那行,麻烦你帮忙了,回来给你带特产。”
挂断电话后,他把余砚堂的玻璃门锁好,拉下卷帘,在门上留了一张纸条:
【本店节日期间暂停营业,紧急事务可联系王掌柜。电话:——】
当晚,沈砚舟在汽车南站买了第二天一早的车票。
2002年的苏州还没有高铁动车,像这种近距离往返,长途大巴往往是最省事的选择。车是去杭州的,早上八点半出发,全程约三小时。座位窄、空调响,窗帘也是褪了色的。
他靠着窗,耳边是二十几人的嘈杂,还有广播里在放的《千千阙歌》。
沈砚舟皱了皱鼻子——不知道谁带在车上吃的鸡蛋煎饼的味道、香烟味、还有偶尔飘来的一股汽油味。
十一点多,进了HZ市区。
到站,沈砚舟提着布包和装衣物的小箱子,从城站南广场挤出人群。
此时,父亲上午单位还要值班,母亲发了短信问他“有没有吃早饭”。
进小区时正值中秋前的两天,楼下单元楼停着不少自行车、电动三轮。对面阳台上有人晾床单,一楼邻居家饭香扑鼻,一只狸花猫躺在砖檐上晒太阳。
家住的是八十年代盖的旧职工房,小单元楼,灰水泥墙,单元的铁门边贴了半张还未撕完的“文明小区”公告。
沈砚舟进门的时候,天刚擦黑,楼道昏黄的声控灯闪了几下才亮起来。
家门是那扇带花纹的防盗门,他低头看向那斑驳的锁眼边沿,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门没推开,熟悉的陈年油烟味和炒青菜的香气混在一起已经飘了出来——像是2002年小城临饭点时空气里永远不变的味道。
他把手伸向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