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戏台内的收尾工作完成，光线穿过老屋屋檐，照在刚补完的“鹤鹿同春”上。那一道道云纹与彩羽，色彩沉着而又温润。
沈砚舟坐在屋门口的折叠椅上，洗干净手，正慢慢地把那一套用旧的调色皿刷净、晾干。
王青云从祠堂后厨拎出一袋酒菜，一边叫嚷：
“吃饭啦！今天吃酒楼打包来的，不是说领导要来吗？我特地多点了菜，吃点好的，不是盒饭不是快餐！”
“酒楼？”沈砚舟瞥了他一眼。
“是啊，”王青云拎起一袋，“我去福兴楼打包的，砂锅蹄髈、盐水河虾，还有一份老卤拼盘——你说今天可能要晚点才能打扫完，再加上领导来验收，我专门去弄的。不错吧？”
不一会儿，徐子昂来了，刚踏进祠堂，就看见门口老木几旁坐着个穿白背心、花短裤的中年人，正熟练地往小碟里倒香醋，嘴里嚷着“快把酱油递过来”。
徐子昂怔了一下，回头对沈砚舟低声道：“这位是？”
然而下一秒，王青云已经笑眯眯站起来，抖开手帕往凳子上一铺：“哎哟哟，这位就是徐工吧？久仰久仰，我听小沈讲过，说你年轻有为，文保项目总负责人，今天点这几道菜，正好请你评评——我们那一片街的金字招牌，这蹄髈是镇店的！”
徐子昂被“评评”这两字噎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青云却还在继续招呼：“你先尝口，酒我带了二锅头，也有冰的青岛啤酒，要不……？”
“就啤的吧。”徐子昂咳了一下，露出职业笑容，“今儿晚上不算加班。”
话音刚落，收拾好工具的沈砚舟终于姗姗来迟。
“彩绘我已经去看过了，真不错。”徐子昂咳了一声，开了个话头，“我看你们修这么好，徒弟也是天赋好啊——那肯定是那种手特别巧的小孩吧？”
“哦，还行，这次让他试着帮忙补灰，补得还可以。”
“那他年纪多大？”
沈砚舟奇怪地看了徐子昂一眼，又看了看王青云，道，“三十三。”
“啊？”徐子昂一时没反应过来，“三十三……岁？”
“对，”沈砚舟指了指王青云，“他刚刚没自我介绍吗？王青云王老板，以前跑自由市场和典当行的，现在跟我学修复。”
“……”徐子昂张了张嘴，半天才咳了两声，撑起一个职业笑容，“那……欢迎欢迎，手艺真是不错……”
王青云则在一旁咂嘴，“我去，好像确实忘记自我介绍了。”
三个人坐下，蹄髈皮透油亮，酥而不烂；河虾是活剥现煮的，盐水带一点姜丝的清香；卤味拼盘虽然平常，但酱牛肉切得齐整，口味不腻——沈砚舟慢慢嚼着，全是当年街口酒楼的老风味。
“我看了那面墙，”徐子昂边吃边说，“比我预期好太多了。你把那几块接缝藏得……真服气。”
“颜色也稳，”他又夹起一片红卤，“领导那边原本担心颜色‘太新’，今天拍了照传过去，他们反倒觉得气质沉稳，没问题。”
“这说明什么？”王青云赶紧抢话，“说明我们民间师傅是能干活的！”
徐子昂失笑：“我可从没质疑过沈师傅。”
说话间，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给你这次的结算单。我按单位标准批了，实报实销。”
沈砚舟拆开一看：
人工费用：2500元
自备材料费补贴：凭票核销，共计 280元
交通与杂费：300元（含餐、汽油补贴）
合计付款：3080元
沈砚舟点头，收回账单：“嗯，没问题。”
“以后你再接别的项目，材料、工具都可以找我。”
“好，”沈砚舟又点了点头，“谢谢。”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沈砚舟突然开口：“我前阵子有一件竹木密器难处理，需要拍照片对结构。”
“哦？”徐子昂来了兴趣。
“嗯。”沈砚舟顿了下，“一个应该是清末的竹木机关匣，不明来历，我怀疑是以前镖局的东西，主要还是内部结构复杂，随意拆开怕伤了里面的东西。所以我一直不太敢动手，要先看内部结构走向。”
“你这还真找对人了。”徐子昂咂了咂嘴，“我们单位和技监那边共用过一台小型工业X光，南厂旁边的工作室里，仪器现在还在。”
“真有？”沈砚舟抬眼。
“当然。是以前用来查木梁和砖缝裂纹的，带图像底片记录的那种，国产货，片子是大幅银盐成像，拍你那匣子应该可以试试，但有可能不够清晰。”
沈砚舟点头：“能试试看就好。”
他顿了顿：“你要拍，我可以申请一次短时使用。下周三以后比较空，要不要我帮你约？”
“行。”沈砚舟说完，拿起杯，举了一下。
王青云见状马上也碰了个杯：“来来来，庆功！”
酒杯一碰，夜色也已沉下来，老祠堂外昏黄的灯光斜照，将他们三人拉出淡淡身影。
屋檐下的鹤鹿同春仿佛也听着这场饭局，无声无息地站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
一周后——
X光片冲洗晾干的时候，窗外天色已擦出一抹暗色。
徐子昂小心地从暗盒里将胶片取出，夹在架上，摆在了装着透光灯的观片箱上。
他平时接触更多的是建筑构件、石雕之类的材料检测，对这个什么机关匣子的显影图像一知半解，便把位子让给了沈砚舟。
“你来看看，层次挺明显的。”
沈砚舟俯身望过去，整张片子灰白相间，经典的X光负像色调——乍一看，图案还算较为清晰，结构轮廓还算分明，边缘有些地方呈现出不规则阴影，像是凹陷或空腔。
沈砚舟在灯光下细细辨认：
竹木结构中，除了承载框架与竹片本身的均匀纹理，还有一些区域显示出稍深或稍淡的不连续影带，也就是密度差异的直接表现。
尤其在匣底中央，有道椭圆形的暗影，轮廓模糊，像是一个被掩藏的隔层。
边缘部分又有数条条纹，与竹纹不同方向，仿佛隐藏嵌板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