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交流会的旧仓顶是玻璃钢瓦搭的,白天靠自然光,阴天就拉灯。
此刻头顶阳光正好,但在旧仓库的中心位置,周围人影越聚越多,黑压压的,已经将杜老板的展台围了三层。
“我不是说这东西不卖,”杜老板笑着转动罐身,又让旁人看底款,“但你们都懂,这东西嘛,得讲眼缘,也得讲识货。”
正说着,人群中忽然有人应了声:“我觉得可以看看。”
声音不大,但语调里带着点底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短发,穿一件卡其色立领夹克,气质不像普通的传统藏家,更像那种常年在二级市场跑货的实操型买手。
见众人看他,抬手晃了晃打招呼,说:“我是隔壁市南行的顾问——刚才这位杜老板说了,器物‘状态极好’,我也认可它眼缘,但……你知道,行里的习惯,买真器之前,得先鉴定,打个紫光什么的。”
杜老板笑容顿了顿,直觉告诉他不对,但也只是客气了一下:“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今儿没带设备。”
听了这话,人群中有人低声笑道:“人家买家小心得很,讲究人,花钱之前也要先看货底。”
另一个人接嘴:“这么贵的东西,咋可能说接手就接手。”
而在右边,一人也正在用手肘轻戳沈砚舟,正是王老板。
王老板低声道:“哎——小沈,你确定了吧……这就是你修过的罐子吧?”
沈砚舟没动,只从纸袋里捻起一块蛋烘糕,一边慢悠悠地吃着,一边道:“是啊,修过。”
王老板险些被噎着,瞪大眼:
“什么叫是啊,那你还不说点什么?你看这人就明摆着不会讲实话了,那他这不是把你手艺拿去骗人了吗?你有单据没有?要不咱们现在就说出来……”
“单据没带。”沈砚舟咬了一口蛋烘糕,语气淡淡。
王老板眉头都皱起来了,搓着手:
“哎你这……你怎么能不带呢!你修的啊,他转脸卖二十八万,还跟人说什么‘原装压箱老物件’……你这不是给骗子做嫁衣?”
沈砚舟还是没急,抬眼看了他一眼:“别挡光。”
王老板一愣:“啊?”
而正在这时——
“我有。”人群里有人举起一个长条塑料盒子,啪一声按亮紫外灯,蓝光微微抖了一下,指向展台。
“灯来了。”沈砚舟嘴角含着一点淡淡的笑,“好戏开场。”
说话间,上边目光中心的杜老板只是微怔,随即露出笑容。
“哎呀,顾先生是行家,这个要求合理。”他说着挥挥手,“看就看嘛,我这东西清清爽爽,又不是拍卖场拉灯光那一套。你要打,尽管打——我也乐意让大家放心。”
他说得大方,甚至还特意把罐身往外推了推,好让对方有地方打光。
那姓顾的买家也不客气,凑过去先打了盏光,从器腹侧边扫起,低声道:“釉水还真不错,没气泡也没新亮……你们看这个腹线,画得沉稳不飘,是老匠笔力……”
蓝紫色的光晃晃悠悠落在瓶口、罐身、釉面之上。
乍一看没什么异常,罐子在紫光下仍然显得釉色圆润、五彩稳重。
但有人眼尖,猛然道:“咦,你们看瓶口内圈——是不是反光不一样?”
众人凑近,那一处微微浮起一圈银白细痕,藏在描边线条之中,只有在紫外灯的斜照下才显出一点略冷的折光。
“这是修过的!”有人叫出来。
“修过的!你看这道口子,有胶的痕迹,一般肉眼看不出,只有紫光能显影。”
杜老板脸色倏地一沉,但是又没太听懂这些专业术语。
只能强笑了一下:“这……哎你们也知道,现在的器物嘛,流通久了,磕碰在所难免——这不是影响整体状态嘛……”
那位原本最激动的一人一甩手:“你早说修过我们还价就行,可你这全程不提,开口就‘传世原器’、‘状态完美’,这不是绕着骗人么?”
王老板在边上冷笑一声,小声骂:“活该你栽,叫你骗人。”
杜老板还在圆:“我真不是骗,我是,呃……之前忘了这茬儿……”
人群的气氛像被微火煨着,正要烧开的时候,杜老板忽然一摆手,声音又高了起来:
“哎……各位各位,别误会,别误会。”
他扯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我跟你们说实话吧,这东西,修复不是我做的。我是收来的,原来什么样我真不知道。”
“我这人吧,刚入圈没多久,也不是那种特别懂器的老行家。说白了,这罐子是我上个月从朋友手里拿的,状态是什么样我就怎么拿出来。修过没修过——我是真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摊手,“我也是想保留点脸面,毕竟今天是头一回来交流会嘛,没想让大家误会我想‘忽悠人’。”
这番话倒也说得不软不硬,听起来不假,人群略有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王老板忽然探出头来,大声说了一句:
“哎,你怎么圆,说到底,这不就是修过的吗?你刚才还说什么朋友的‘传世老物件’,这不就是在骗!”
杜老板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我说了,真不知道那是修的……”
“还‘不知道’!”王老板不依不饶,“是你‘亲自’来找我们小沈,他亲手修的,我还能不认得?”
虽然,他其实并不认得,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以为是整器,但也不妨碍他现在义正严辞站出来说话。
王老板回过头又指着沈砚舟——
“小沈,你说,是不是你修的?”
沈砚舟本想袖手旁观,听到这话只能无声叹了口气,默默把手从蛋烘糕纸袋里抽出来,开口:
“是我修的。”
杜老板听到这声音,一愣。
四周几个人也都转头看向他。
这时杜老板见到沈砚舟居然和王老板一起出现了,心中知道瞒不住,这就是个局。
他也不装了——先发制人。
杜老板皱着眉头对着沈砚舟说:
“我让你按最讲究的修,钱也按你说的付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这边的损失谁来承担?
“小沈师傅啊,我刚来这圈子,什么都不懂,可是看人家都说你修得好,才来找你。你的信誉呢?”
见到这杜老板居然还有脸倒打一耙,王老板正想说话——
沈砚舟倒是伸手拦住了他,反而对着杜老板说:“确实。”
沈砚舟走到了展台前,不快不慢地说:“这器,是你上个月带来的。我当时问你,你要最讲究的修复,就按文物修复标准来,你说,‘好’。”
“我给你按最高规格修了,胶用的进口的,描边色用的不好找的老料,补胎粉用的是清制官窑比例的石英与轻钙。”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杜老板脸上,声音平平:
“至于紫外线显痕,也是我专门补上去的标记点。这些标记,是为了区分新旧……也免得日后有人真当‘无瑕老物’传世。”
“而留下可鉴别的标记,这可是文物修复的必要步骤,你不会……不知道吧。”
杜老板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有人忍不住“啧”了一声:“怪不得紫外线一打那地方正好亮,这修得也太隐了。”
“说实话,这水平真是没话讲。这人还怪人家修复师……一般工匠才不肯这么认真。”
“也亏他自己敢拿来卖,幸亏有人看得出……”
王老板凑过来,低声嘀咕:“你说他要是再多蹦跶一会儿,我都快准备喊保安了。”
沈砚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别蹦跶了。”
“不是,我这不是看不过去嘛!”王老板还振振有词,“我们这种老百姓做铺子的,要是让人带着修过的当原装卖,以后这圈子还混不混了?”
沈砚舟想了想,回忆中王老板和原身两委老板,半斤八两,自己都不识货,虽然并非故意,但确实经常把假的当成真的卖。
但他看着王老板一脸正义,还是没说什么。
而另一边,王老板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跟身边几个人讲起沈砚舟怎么“胶调得特别好”、“那补口一摸跟真胎一样”、“他描金用的那种细笔头”,把原本又沉默下来的围观圈子硬是带成了一锅热汤。